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恒克己而复礼,惧志行而无闻。。
----《悲士不遇赋》
刘彻是千古一帝,在外面鲜衣怒马,即使如今年迈也是意气风发从里到外挟卷着帝王之气。只是如今,他拧着眉头,时而发笑时而又气得有些咬牙切齿,徘徊在大殿中,一个竹简被他紧紧的攥在手里,他的臣子可真是才华横溢呀!
不只这个竹简,软塌旁的几案上还有一份布帛,送给囚犯的书信也是洋洋洒洒的几千字,其文字才华真是不逊于昔日的司马长卿。
不多时一个内官匆匆来报,中书令已经叫到,刚才明明是他一气之下喝令身边人将人传唤过来的,现在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罢了,罢了,便让他进来吧!
来人也是不卑不亢缓步走过来,嘴角勾着浅浅的微笑,明明知道是自己一时意气触怒了龙颜,还是那么的泰然处之,或许,生死之事早已置之度外了吧。
“陛下,臣司马迁拜见陛下!”躬身行礼,不同于眼前这位皇帝的王霸低沉的声音,他总是那么优雅,玉石之声在整个大殿回荡。
回过身来,目光从脚缓缓向上移动打量着眼前的人,眼前这个从未屈服,不卑不亢别有一种风度的臣子。
时间真是快,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时间花白了自己的发鬓,也沉淀了眼前的人,不再当年的少年意气,不再曾经的昂扬,自己一直自得将终于将眼前人打磨的越来越满意,自己是天生的帝王就是不允许有任何的质疑,不允许有任何的一种精神凌驾在自己之上。
可是今日,看了那封书信,自己才真正开始反省,或许当年自己真的错了。。他只是收敛了锋芒却从未真正屈服,时间消磨了一切,最终也没有改变他,也没有将那件事冲淡。
现在看看,果真一点没变!坐回软塌上有些失落有些怅然。
第一次见到他时,刘彻刚刚因为痛失爱将而悲痛,看遍朝野的臣子都是不入眼,一个个的酒囊饭袋。
自己壮业未成,却已经百官凋零,他也是无限感慨才移驾想去太学,看看那里是不是真的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有没有将来真正可以任用的人才。
刘彻一个帝王,很少去太学,太学的五经博士,博士弟子都是整齐的列队欢迎。
亲自出题,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的比试,他便要考量一番,这天下中所谓最优秀的五十位青年是否真的都是才俊,是否有人徒有其名!
而那时,司马迁便是其中一位弟子,十八九岁新晋的一批,生长的端正倜傥,满腔的报国热血,眉宇间是是昂扬的斗志,眼眸中有异动的神采,即使是跪伏在帝王眼前也是不卑不亢。那双眼睛,只消一眼便不会忘怀,金鳞不会永远困于小池。
最终也是他文中夺魁,武中为冠,刘彻捧着他写的文章,轻捻美髯,果真写的一手好文章,一扫了自己几日的阴霾。
有意提拔只是可惜,可惜啊,如此人物只是太史之子,可惜呀,自己那些王公大臣的子弟都未曾入他的眼,唯一的一个入眼者却只是太史之子。。
两千石以上大臣的子弟才可补为郎。
再一次见到他时已经是四年之后了,自己终究还是将他破格提拔了上来,虽然不符合法制,幸好也不是没有先例。
他成了宿卫宫廷的郎中,倒是更多了几分意气。在这个小小郎官的眼中看到的竟然不是畏惧不是谄媚,眼眸是那样的澄澈那样的锐利。只是,刘彻心中暗笑,总有一天那个眼神会变得臣服!
却谁也没想到,二十多年后,二十多年风雨,三年折磨,他的眼神依然如故!
直视着眼前人的眼眸,刘彻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挫败之感,自己杀伐无数却在这双眼上看到了挫败!
将案上的布帛扔下去,轻飘飘的飘到他的脚下,不用看就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如今唯有孤注一掷,他也在赌,赌他二十多年对这位暴虐无尝君主的了解!
“卿有何话可说?”
“臣想说的都在此书上面。”
刘彻简直想放声大笑,为他鼓掌称赞,二十多年非但没有将他打磨圆滑反而是越发的锋利了,只是这刃倒是一词一句一进一退都在拿捏着自己。
“卿果真好文采!”
“臣不过是发于心而为文。”
“发于心而为文?”刘彻沉吟着,“悲怆者自是悲怆的文字,道德者便句句道德之言,卿呢?控诉者?讨伐者或者别有更深意味?”
“卿费尽心思让朕看到,不妨说说!”给一个深牢大狱中的囚犯送这样一封信,他的目的不言而喻,说是给任安写的,倒不如说是写给朕的!
他苦笑“臣不过是聊以**的苦行者。”
“聊以**?”刘彻又拿出一卷竹简在眼前晃荡,不只是这卷小赋,旁边几案还有几卷,宫廷之内的延阁还有他洋洋几十万字的书稿。
“悲夫士生之不辰呐,这个时代当真无容卿之处?”
刘彻抬眼慵懒之中挟裹着想要看穿一切的锐利,低声道,“卿想说的,没有都写在这个上面,或者,这只是个诱饵?”
“臣抑郁终生,为此不过籍一个凭借抒发胸臆,离忧愁绪为文。。”何苦再费尽心机去猜测他这个将死之心。
以屈子自比以楚辞自比,难道在说他这个君主是那个昏聩凄惨的楚怀王么?刘彻挑眉看着他,没有言语。
“臣终此一生,想说的便都说了,意气一生也付出了代价!”
“代价?”刘彻玩味着不知道这代价究竟是指几年前还是指几日前。
他拾起布帛,轻轻吹下上面的灰尘,“陛下明白,什么才是最可怕的。”
“臣,错了。。葬送了太多。。”
只有棋逢对手对于棋手来说才是最有趣的,这大概也是他这个阅人无数的帝王只偏偏喜欢与眼前这人博弈的原因吧,只有在此才能在这苦于无聊的生活中再找回当年征伐的乐趣。
“卿是聪明人。”
“臣诚恐。”这次收敛了脸上的苦笑,只是心中在肆意发疯的自嘲,聪明?尚不能自保,终不过是可笑之人耳。。
刘彻又一次坐回软塌上,放松了全身的神经,是他太老了还是已经缺少了那个玩到底的兴致?只是这场博弈他赢不了也不能让他笑到最后。
“卿且退下去吧,副本被朕填了炉火,这正稿,朕给卿留着。”
他眼眸轻动又很快阖了下去,没有做声只是躬身相拜。
收到君主的示意才缓步退了下去,只是走到殿门口刚刚转身准备离去,刘彻那低沉威严的声音又响起。
“大汉的延阁之中永远会有这书稿的一隅地方!”
他背脊微颤,许久僵住的身子才又缓缓转过来,眼神深邃的突然让刘彻都看不明白了,胸口久久才平复下来,低眉相拜谢,“臣拜谢隆恩!”
细听之,那声音还微微有些轻颤。。
那双眼睛?刘彻颓然,为什么,胜利也没有一丝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