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依旧眼珠直直地看着天际,就像被抽走了魂魄一样,却没有再哭泣,安静地由儿子搀扶着进了屋子。
衙役将覃蓁安排在了楼上的一间房间休息,然而这样一个夜晚,远处幽咽哀恸的哭声如孤魂野鬼的哀叹一般幽幽不绝如缕,燃烧的火焰在窗纸上光影的变化,如同惨死的人不甘的倾诉,这样的一个夜晚,任谁能够成寐呢?
覃蓁紧紧地闭上双眼,死死咬着下唇,只觉悲悯和恐惧在这个暗黑的夜里贪婪地滋长,彷彿随时都会将自己侵吞了进去,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终于露出了鱼肚白的熹微晨光。
只刚微有些晨意,老妪就进到了覃蓁的房间,她面无表情,竟看不到任何悲恸之色,神色淡淡地道:“你醒了啊。我儿去新冢埋柱儿了,他说你是从宫里来的,已经托付了另一个人带你去县衙,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
覃蓁想和衙役辞行,不由道:“去新冢了?何时能回来?”
老妪神色依旧出奇的淡然,语调却颇是怪异:“我们是外乡人,因为死后不能葬进县里的坟堆,就一同在后清山寻了一块地方,死后都葬到那里去。本来也就是个乱坟岗,因为县里的外乡人不多,其实也没几座坟,不过因为去年县里遭了水灾,死了很多人,有些全家都死没了,那些没人认领的尸首就都埋到那里去了,从那以后我们就叫它新冢了……柱儿的姐姐去年死在水灾里,柱儿的娘亲今年也死了,如今,连柱儿也住到新冢去了……就剩我这个老婆子了,过些日子我也去那住……”
她说着,神色越来越恍惚,最后转过身去边走边依旧自顾自絮絮地说着,已然忘了覃蓁的存在。她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粗麻衣裳,却只剩一副骨架,空荡荡地撑着衣裳,随着步伐来回晃荡着,背影极是凄凉。
覃蓁只觉心中酸楚到了极致,使劲将泪水忍了下去。
院子里候着的衙役很快将药材送到了县衙,阳角县县令喜滋滋地收了药材,却并未如榭陵县县令那般看重宫里来的人,而是未将仅为宫女的覃蓁放在眼里,借口说送覃蓁回榭陵县不在本县管辖之内,不愿派人护送。按着阳角县的习俗,家中有丧事,三日内不得远行,衙役便劝说覃蓁疠疫横行,灾民流离之时,多有盗匪,一个女子孤身上路很是危险,不如先在阳角县住下来,待过几日后,他亲自护送覃蓁回榭陵县。覃蓁无法,只得暂住了下来。
然而衙役的娘亲状况并不大好,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衙役说去年柱儿的姐姐离世时,他的娘亲也是如此,过些日子就好了。他说这话时,语气轻淡,表情却是痛决,可见心下不知道有多痛苦,只是强忍着罢了。
第二日午后,覃蓁正帮着衙役洒扫院子,忽然有人在院门口唤了一声:“覃蓁。”
覃蓁心头一颤,这声音这样熟悉!立刻转头去看,垂着葡萄藤的半开的木扉外,竟真的站着萧恪的身影!
阳光穿过葡萄藤,落在他碧色的青衫上,清风抚过,碎影随风而动,如溪水一般流淌,迷蒙得如在梦中。
萧恪见覃蓁看着自己,便轻手推开了木扉,温和道:“我听说你独自来了阳角县,不放心,就寻了过来。”
覃蓁心中动容,走了过去,照例裣衽为礼,心中又是不解:“萧大人怎么会在同原郡呢?”
萧恪轻简地道:“皇上让我带兵驻守在同原郡西南边界。”
覃蓁心头大惊,脱口说道:“大人既是有军差在身,您现在在这里岂不……”
萧恪淡淡笑道:“没有关系,我已托付了副将,我离开时,他会处理一切事务的。”见覃蓁神情依然惶惧,略略思索,又道:“我离开是因为另有要事要办,偶然听说你在阳角县,才顺道来看你的,并不会耽误我的差事。只是听说你好几日前就到了阳角县,怎么如今还在这里?”
覃蓁低眉道:“因为答应护送我回榭陵县的衙役家中出了事,他仅余的幼子……被人摔死了,所以要到明日才能送我回去。”
萧恪闻言神色忽地黯然,又略有诧异:“怎会有人忍心摔死幼儿?”
覃蓁幽幽道:“疠疫横行,百姓惶恐,争抢游医所卖的特效药时无意中摔死的。”
萧恪剑眉微蹙了起来,覃蓁只见他双手都不觉间握成了拳状,显然心头颇是不快。萧恪向来稳重坚刚,甚少如此,覃蓁不由有些诧异,萧恪却已神色如常,转了话锋道:“我来时,连川他们已往郡府去了,想来你得一个人赶去那里,不如今日我送你去吧。”
覃蓁微微踟蹰,道:“多谢大人。只是今日我并不打算离开阳角县。明日……我想去县城后的后清山上的乱坟岗看看……”
萧恪颇是诧异:“去那里做什么?”
覃蓁轻声道:“阳角县去岁遭了水灾,死人无数,有许多都埋在了山上的乱坟岗里,那些都是没有亲人的孤坟,想来不会有人去修葺。今年雨水依然颇多,流水冲刷,坟土塌陷,若是尸骨暴露,尸气浊气混合不正之气,又正值暑气蒸腾,邪气从口鼻入,足以让人染病。何况我还发现,阳角县虽三面环水,但百姓更喜欢取后清山上的山泉水喝,若是这些泉水也被尸水污染,就更会使人致病了。因为衙役昨日刚去过后清山上的乱坟岗,所以我曾向他打听情况,但他说埋葬外乡人的地方和孤坟堆其实隔了半里路,城中又传孤坟所在地怨气冲天,常有孤魂野鬼出没,已经没人敢靠近了。衙役怕晦气,不愿带我去那里,不过他帮我另寻了一个人,已说好明日带我去看看。”
萧恪闻言,道:“不如我替你去看看吧。”他的目光带着怜惜:“那里真若你所说邪气肆虐,你若染疫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