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川笑着道:“你没听见吗?阳角县人人染疫,整个县城的人已死了大半了,是同原郡疫情最重的地方,去了那里极是可能染上疠疫。你看看,别的马车里都跟了药丞去,偏就我们这,就你我两个,你也不想想,是为的什么?还不就是他们怕染上阳角县的疠疫么?”
覃蓁皱着眉,暗想,怪不得连川一路上都哭丧着个脸呢,便道:“不去阳角县,难道你就不怕怪罪?”
连川隐晦笑道:“我去不去有什么打紧的?药材去了不就行了?阳角县来了一个买药的人,是阳角县县衙里的衙役,他一家老小都在阳角县,买了药就要回去的。我已托了他把药材带到阳角县去。说来你可得谢谢我……”
覃蓁道:“可是……”
连川不耐道:“别可是了,连押送的侍卫也不愿去,吭都不吭一声,你还在这唠叨什么?!再说了,那个人是阳角县衙役,药材给了他,不就相当于交到阳角县县衙了?责问起来,咱们也有说法,你还怕什么?而且我都打听了,阳角县三面环水,滩险流急,平时船只都绕着走,另一面靠山,和榭陵县相临,但隔着大山,要走半日才能到,就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谁会在意那么多?”
覃蓁的眉头深锁了起来,恍然明白了些什么。对于疠疫,若是无药可医,百姓最好的办法就是逃难,这也是同原郡疠疫会迅速蔓延的原因。可是听连川方才所言,阳角县三面环水,一面环山,相当于是一个死角,逃难之人往往都是往城大药多的地方逃,没道理往这样一个死角里跑,那阳角县疠疫蔓延就不该是逃难之人带来的,而是本地染疫,染疫之人又如此众多,或许那里就是疠疫之源也说不定。便劝说道:“阳角县再小也是同原郡的属县,要是有人问起来,我们可吃罪不起。”
连川愈发不耐:“再吃罪不起,也不至于丢了性命,总比现在就得病死了的好……好了,好了,那衙役还没走,要去你自己跟他去……”
覃蓁见连川心意已决,也只得弃了劝说,赶紧的寻了那个衙役,和他一同去了阳角县。
入得阳角县,天色已黑,月光乌蒙蒙的,黯淡得见不着一丝光华,星子更是瞧不着半点。整个阳角县就如同这暗淡的夜一般阴森可怖,林立的青砖瓦房乌漆漆的似直要压人而下,檐下的白灯笼就像鬼魂一样在夜风中飘摇,不时从房中传来的哭声更是让人心中发慌。而几乎户户门前都燃着的火堆尤是骇人,衙役说这是阳角县的习俗,是在为死者招魂,火堆旁就铺陈着尸体,面目狰狞,形态可怖,显然死前受了极大的痛苦。
覃蓁从未亲眼见过死尸,吓得畏缩在牛车里,一动也不敢动。如今惊惊惶惶,好容易到了县衙,却是半天敲不开门来。
衙役道:“都和你说过了,县令怕染上疠疫,衙门已是大门紧闭好几天了,这天都黑了,更是不会有人来给你开门的。我看,你还是先到我那蜷一宿,明日我就想办法帮你把药材送到衙门里去。你也别在这久待了,明个大早就回吧。”
覃蓁没有办法,只得去了衙役家中。听衙役说,他的妻子已因疠疫死在了医署中,留下一个五岁的幼儿,也染上了疠疫。他这次去榭陵县,就是为了给幼小的儿子买药的。
衙役的家离县衙并不远,半个时辰不到即到了。普通的青砖瓦房,门口用篱笆围了一个小院,种了一些瓜果蔬菜。可以想象,在这场疠疫来临之前,应该是一个十分温馨安乐的民户,此时檐下悬着白灯笼,显得很是凄凉。
覃蓁还未走进小院,就穿过围院子的篱笆看见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妪正倚着房门而坐,衣服凌乱,脸上血泪模糊,就像一根凋萎的枯藤扎在门前冰冷的地板上。
衙役大吃一惊,连忙推开木扉跑了过去,急问道:“娘,这是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了?!”
那老妪对儿子的问话恍若未觉,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彷彿已经没有了声息一般。
衙役愈发急了:“娘,您倒是说句话啊!”
老妪空洞的眼睛里无声无息地涌出泪水,已经掉光了牙的干瘪的嘴唇哆嗦着:“柱儿,柱儿啊……”
衙役心下一惊,隐隐觉得不安,慌忙往屋里跑。过了许久,竟抱着一个一动不动的幼儿走了出来。
檐下的白灯笼,被夜风扑打着,忽然灭了一盏,余下的一盏幽幽的光忽明忽暗地照着衙役年轻而痛决的脸,落在衙役的眸中彷似熊熊燃烧的怒火,衙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娘,这是谁干的?!”
老妪泪眼模糊,语无伦次地道:“村里的人冲进城里抢药……摔死了,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么摔死了……到处都是人,不知道是谁,不知道是谁啊……”
衙役身子一颤,愣愣片刻,眼角却终于滑出一行泪水,他全身瘫软地跪了下去,将头深深埋进怀中孩子的胸前,良久,忽然爆发出裂帛般的哭声:“柱儿!柱儿!是爹的错,爹应该守在你的身旁!是爹的错,是爹的错……”
那哭声撕心裂肺,如钢刀一般直刺入心,叫草木都闻之心痛,覃蓁只觉连肠子都要被这哭声揉碎了,迟疑着走了过去,凄清道:“死者已逝,生者总要好好活着才是。”
衙役痛不欲生,对耳边的话无动于衷,而老妪大约是由于哭得太久,状况似乎很是不好。
覃蓁咬一咬牙,道:“大哥只顾心痛幼儿,难道就不心痛娘亲了吗?!”
衙役闻言,身子一颤,缓缓抬起头来,直直看着覃蓁,良久,伸手抹了抹满面的泪水,走到老妪身边,搀起了她,哽咽道:“娘,都过去了,以后会好起来的。您身子不好,这外头凉,我们进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