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一瓮清洛酒!”青衣少年将几颗碎银拍到案台上。
“好嘞!”爽朗的一声入耳,满满一大坛包装完好的清洛酒递过来。
“多谢!”少年接过酒瓮,掂了掂,抱进怀里,转身走出酒香馥郁的南风酒坊。
金乌西垂,日光薄淡,余霞成绮。少年微微昂首,眯眼朝天际望了一瞬,随即沿着雁夕街一直往西走。
雁夕街乃是曲沃郡第二大街。这排名自然是根据其繁华程度得来。
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呼喝声此起彼伏,一派喧闹繁华之景。青衣少年步履悠悠朝前走着,一双清亮的眼眸依次掠过道旁千姿百态的铺摊,目光薄淡如风,轻飘飘地拂过眼前的一切,并未在某一个人、某一物事上多作停留。
一直偏着头,视线投向街道北侧,少年并未注意到此时雁夕街南侧的意欢楼上有一位身着锦袍的年轻公子正从二楼的窗口鬼鬼祟祟地跃身下楼。
对雁夕街上的曲沃人而言,这一幕早已见怪不怪。
在曲沃,背着家中妻妾出门偷-欢的男人并不少见,被自家正牌母老虎堵在意欢楼中只能跳窗而逃的瘪三也是常有的。因而谁也没有特意分出几分心思多加注意,叫卖的仍旧高声吆喝,拉客的继续唾沫横飞。
然而,这一次雁夕街上的看客们却猜错了。
倘若这位慌慌张张跳窗出楼的锦袍公子知晓自己已然成为众人眼中可耻又可笑的偷-腥被捉汉,他定要委屈地仰天哀叹,大呼三声“本公子何其冤枉”。
但他此刻显然已经顾不上揣测自己的行为在旁人眼里属于何种性质,双足方履平地,他立即拔腿往街上跑,一边跑一边回头朝身后看去。
半束的乌发在日暮的夕阳中迎风飞舞,本是一副翩翩美男的好皮囊,此刻却只落得数声淡淡的嗤笑——摆摊的小贩们瞥了一眼跑到近前的锦袍公子,一笑置之。
像这种相貌不错的俊公子,这几日里也没少见。相较而言,他们更关心这几日能否抓住难得的好时机猛赚一笔。
“嘭——”
随着一声身体相撞的闷响,大步奔跑的锦袍公子与缓步慢踱的青衣少年同时倒抽一口凉气。
附近的众人只望见青衣少年身子微微后倾,锦袍公子斜身靠前,他的左手执着青衣少年的右臂,右手按在青衣少年的——胸部。
没错!正是胸部!并且正处于抓握状态!
锦袍公子呆住了!
青衣少年似乎也呆住了!
锦袍公子的黑眸瞪得极大,犹如明亮的琉璃灯,浅朱的薄唇半张着,足足能塞进一个鸡蛋。他的鬓额处布满了细汗,此时正缓缓沿着他微微泛红的清隽脸颊往下滑动。“嘀嗒”一声,一滴汗珠滑落下颔,滴到酒瓮上。
青衣少年也瞪大了眼眸,密黑的眼睫抖了抖。除此之外,那张苍白得有些不正常的脸庞再看不出其他变化。
但事实上,这少年已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三大耳光:叫你丫偷懒!叫你丫仗着胸小!叫你丫不绑裹胸布!
也就在这一霎那,青衣少年左臂中环抱的酒瓮哧溜一滑,从肘弯里落下,眼见着就要砸到地上摔个瓮碎酒洒。
说时迟那时快,锦袍公子的右手迅速从青衣少年柔软的左胸移开,微一躬身,稳稳接住了即将摔落的酒瓮。
青衣少年眼尾一垂,锦袍公子已将酒瓮举到近前。他“呵呵”笑了两声,意图掩住面上的尴尬之色,然而那张清雅的脸庞却明显变得更红。
“那个……方才从那楼里逃出来,一时情急,手没收住,抱歉抱歉!”
他扬起左手,指向身后不远处的意欢楼,一双漆黑的眸珠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少年。
少年目光一抬,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他指的方向,眉廓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下一瞬,在四周摊贩的窃窃猜测和指指点点中,青衣少年飞快地夺过锦袍公子手中的酒瓮,右掌霍然一抬,只闻“啪”的一声脆响,众人惊得一愣。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锦袍公子硬生生跌退一大步,脸上赫然显现五道指印,红红的,十分扎眼。
“哦,手抖了,抱歉抱歉!”
在众人惊诧怔然的目光中,少年甩甩有些刺痛的手掌,脸上浮出薄薄的笑,眼角微弯,明若星火的眸光轻轻摇荡,似柔非柔,似冷非冷,分明是一双纯澈无垢的瞳眸,却透出七分诡谲,三分蛊惑。
不待对方反应,少年快步上前,一把扶住方才被自己赏了一耳光的锦袍公子,在那人略带惊怒的迷茫眼神中快速贴到近前。
“虽然你吃了我豆腐让我有些不爽,不过看在你保住这坛好酒的份上,我还是提醒你吧。意欢楼三楼西起第四个窗口,有人要杀你,身高七尺三寸,微瘦,戴银色面具,着灰白袍衫,武器应是袖箭。哦,表面看应是男子,若是他的易容术比我好的话就另当别论了。不过我猜即便你此刻赶过去也见不到那人,一巴掌换你一条命这种好事估计你以后很难碰到,赶紧拾掇拾掇逃命去吧,就这样不用谢我拜拜。”
少年声音细如蚊呐,语出如连珠,快得教人反应不及。
锦袍公子仍在愣怔中,少年已大步越过他,抱紧怀里的酒瓮朝前方走去。
“白白……”锦袍公子一脸茫然,喃喃重复一声,猛地转过身,朝那愈走愈远的青衣身影高声唤道:“喂——”
然而少年并不回首,一直往前走去,一抹深青隐没于涌动的人潮。
“她说……有人要杀我?”
锦袍公子佝着头,轩眉微微绞着,昂首望向意欢楼,墨色眸珠蒙上淡淡的迷雾。
而那青衣少年越走越快,不过一刻钟就穿过了雁夕街,向更加热闹的燕翎街走去。
“汀兰集魅力不减啊……”少年垂下乌长的眼睫,幽幽一叹。
汀兰集,这名字听上去似乎很有几分文雅之气。然而,集会的具体内容显然要比这个阳春白雪的名字接地气得多。这个吸引无数观玩者的集会其实就是杂技、戏曲、魔法三合一的超级大杂烩表演艺术节,四年一次,是曲沃郡的盛事。
少年眯眼望着周围喧闹的世界,一副仿若置身于外的表情。
事实上,这是她来到曲沃的第五年,这是她从宁若愚成为宁愚的第十三年。
宁若愚死在二十二岁。
而宁愚,今年十五岁。
曲沃是个小郡,三面环山,地域本就不大,刨去还未开发的荒山野岭莽林,主城区就更小了,倘若要将城中有名无名的大街小巷一起算上,拢共也就区区二十四条街、三十二条巷。
据说某个闲得无聊的有心人曾经彻夜不眠,翻遍郡志,做过一番精确的统计,得出结论:一千年前,当曲沃还是“直沃”的时候,这座小郡就是这般大小,就连街巷的数量也只增加了三条。
郡小至此,人口也不会多到哪里去,饶是走在郡上最繁华的主街燕翎街和第二繁华的雁夕街,要想看到比肩接踵、人山人海的盛况也是白日做梦,除非撞上特殊时期,比如——今日,汀兰集的前夕。
至于这样一个大型表演集会为何会选在这鸟不拉屎的曲沃,据说那位潜心研究郡志的仁兄也做过一番调查,结果发现这一习俗已有数百年历史,只因当年一手开创“汀兰集”的那位艺术节鼻祖曾隐退于此,死后又长眠于曲沃东郊夜梨山,因而这集会多少带着些许纪念的意味。
沾了汀兰集的光,曲沃这偏隅小郡也颇有些名气飘洒在外。
“凌老头说得不错,汀兰集多少会让清静的曲沃变得鱼龙混杂,非益事也!”
宁愚走上燕翎街,仿佛望见了记忆中凌老头摇头晃脑的模样。
其实,凌老头那话确实很有道理,因为此时已有好几个鱼龙难辨的陌生身影悄无声息地跟上了宁愚的步伐。
注:古代尺、寸的长度不一,文中采用汉朝之后三国时期的标准。1尺约等于24.2厘米,1尺等于10寸。七尺三寸约为1.76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