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因为陶莕媛这档事，萧郡一连好几天没去单位打照面。今天早上，外面的天阴阴沉沉像要下雨一样，他在家犹豫了一阵子，觉得坐立不安，后来就想着上班能打发些时间，才动身往报社去。
进办公室已经快十点了，经过办公区中间走廊时，萧郡习惯性地朝魏小天的位子望了一眼。
魏小天还没来，那张黑皮革的转椅孤零零地停在格子间。萧郡没来由地一恍惚，好像看见魏小天佝偻着身子窝在那椅子上一样。
魏小天本来体态肥硕，平素坐在办公室里，也就一副快要垮架的大倭瓜样儿，压得椅子都要散架了一般。因此萧郡只当是眼睛花了，也没多想，径直去了自己的办公区。
几天没来，桌子上堆了高高一摞报纸。萧郡今天无心干事，就拿起报纸来翻了翻。未见什么串得上串的新鲜事，他都是顺便扫上几眼，又一一将报纸丢回桌上。
在位子上干坐着翻了一会儿报纸，又在网上东瞅西瞧了一阵，萧郡倒发现，不过才半个来月时间，从网络到报纸，先前还风声雷动的打黑，说停也就停了，现在一概成了过去时，没人理会它了。
萧郡心下琢磨，这舆论真是风一阵雨一阵的。先前遇上打雷，大家只管听雷响，而后赶上下雨，就四下里跑开去寻摸雨伞，等到天一放晴了，各人又都找地方躲太阳去了。
萧郡如此不着边际地瞎想一阵，之后百无聊赖地瞥了一眼网友，看见丛郸正好在线上，索性就把这点儿感触发了过去。丛郸那头立即回过话来：“你死哪里去了，几天没见你消息，一上线就发如此大一番感慨，你是要出家了吗？”
萧郡跟丛郸天上一句地上一句闲扯了一会儿，接到报社行政部龙刚副总打来的电话，让马上去他办公室一趟。电话里龙刚没说原因，萧郡心想，是不是过问他这几天没来上班的事，挂掉电话后，就站起身蔫头耷脑地朝出走。
龙刚的办公室在三十五楼，萧郡每次推门进去，都先要观览迎面落地玻璃外那一片城市景象。但今天敲门进去后，萧郡头一眼看见满屋坐着单位大大小小的领导。他一愣，望着龙刚开了个玩笑，说该不会组织这么多领导来批斗我吧。
满屋人都没有吱声，龙刚也是一脸阴沉，只努了努嘴，示意萧郡坐下。
“叫你来，是跟你说一件事情，魏小天刚才在外面出了车祸，人都……唉！”龙刚不好往下面直说。
坐萧郡旁边的一位领导碰了碰他肩膀，小声告诉他：“魏小天死啦，人都已经送太平间啦。”
萧郡心里一颤：“什么？魏小天？刚才的事？”
“就刚才呀，”龙刚一边一个劲儿地叹气，一边告诉萧郡，“我们行政部一接到交警电话，就派人过去了，也跟魏小天家人联系上了。”
萧郡愣坐在那里，这时候旁边领导又碰碰他：“我们考虑他家人过来之后呢，单是行政部的人这样公对公去对接不合适，所以叫你来帮忙一起接待。你跟魏小天关系好，又是搭档，你出面接待，他家人在感情上可能更好接受一些。”
魏小天租住在一片破落的老社区里面。本来他是图这儿房租比其他地方便宜，但此处又不近地铁也不近公交，平时上班赶急了，他就只好打出租。
今天早上大约和萧郡出门时间差不多，魏小天挡了一辆出租车，沿老路线往报社方向去。才出小区没多久，魏小天的车正不急不慢在自己道上行走，斜刺里就冲过来一辆大货车，一头撞上了出租车。
货车车头左前的三棱尖角，恰好扎在魏小天这一侧的车门上，冲击力又大，竞一直顶着出租车摔到二十多米外的一处水泥地台下。
只撞击这一瞬，魏小天就被凹进来的车门碾作了一团，估计出租车飞出去还没落稳的时候，他人还在空中就已经丧了命。
报社这边接到交警通知后，行政部的人立即赶去现场。随后就反馈回来信息，说货车司机已经被控制，警方初查的情况，是货车司机右侧超车时操作失误。
现在魏小天的遗体已经送到医院太平间，行政总监也跟到了医院。萧郡在此时接过单位安排，心想无论如何都要先去医院看魏小天最后一眼，因此又带了行政部另一名同事，一起赶去医院。
往医院路上，萧郡顺便给魏小天的父亲去了一个电话，说了自己和魏小天的关系，又叮嘱他们一家人过来后只管打他手机。小天父亲在电话那头说不出什么话来，“嗯嗯”地连声应允，末了回一句“再见”，已经是一副哭腔，那声音听得萧郡鼻子一酸。
之后萧郡到了医院，与等在那里的行政总监会合。一见面，他就问行政总监李天明，能看魏小天吗？李天明一个劲儿地摇头，说他是从车祸现场陪着医院的人一起送魏小天回来的，哪里还能看哪。
萧郡听出话里的意思来，魏小天可能已经没了人形。当下，他和李天明无话，各人寻了一处椅子坐下，静心等医院和他们办下一步的交接。
这天，萧郡不时想起魏小天从前的音容笑貌来，直觉得活生生一个人转眼就到了另一个世界，这样生命无常的事情，真正来得太过突然。而他自己心里也是空落落的，觉着原本没有在意过的生命，其实就不在手里一样。他这样想着，更滋生莫名的悲观。
第二天中午，魏小天父母和他一个姐姐赶上飞机过来了。萧郡和行政部的一干同事才去机场接人。
在机场接住时，萧郡又觉得意外，原来魏小天一家人穿着寒酸，神情怯怯弱弱，举止间又都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萧郡原先只听魏小天说他家在东北农村，却想不来他的家人竟是这样一种景况。
一起坐上车再次前往医院，好一阵大家都没说话，车里静默得像是一下子钻进了黑夜。一直快到医院，司机无心念叨了一句，说到了到了。小天母亲兴许是听了这句话，实在憋不下去了，她坐在最前的副驾驶位置上，就开始呜呜地哭起来。
母亲这一哭，坐在二排的父亲和魏小天的姐姐也忍不住抽泣起来，渐渐他们三个人就哭成一团。车上人听了，劝也不是，说也不是，只能塞些纸巾，任凭他们恸哭。
随后，一行人进了太平间，殓房的工作人员把他们带到魏小天的存尸柜前。
还没拉开柜子，一股冷气已经从头到脚袭来。而后待柜子慢慢拉出来，魏小天的遗体也一点一点出现在大家眼前。
魏小天的姐姐只望了一眼弟弟的脸，就不吭一声瘫坐到尸柜前，跟着父亲也瘫了下去。
这下惊得跟前的人先乱了手脚，幸得行政总监反应快，才又连忙招呼大家上前去扶两人起来。
这个当口，魏母竞趴到魏小天身上，一边胡乱地抱他，一边呼天抢地地哭叫起来。殓房工作人员又急忙上去拉她，却生生掰不开她的手，费劲了一阵也只好作罢。
魏母哭得惨然，只几嗓子后便已嘶声，喉咙鼓鼓地只剩喘粗气的劲儿。这时她看上去已经虚脱了，神情恍恍惚惚，全身打着冷战。
这样又过一会儿，魏母才渐渐恢复声气。她还是抱着魏小天的遗体，开始“儿哪儿哪”地唱念起他在世的种种好来，情形就和农村办丧事时晚辈向死者哭丧一样。
魏母哭诉的话含含混混，周围的人只能听个大概。她大致念的是魏小天上大学时如何自成自立，上班后又是有一分往家里寄一分。因此她哭，儿哪，从小到大，你只替家里受苦，还没来得及享福呢，你怎么就走了。
萧郡光听这长一声短一声的哭，心就像被人撕碎了一般。魏母又说起这些苦难，他的眼前就一幕一幕滑过魏小天和他相处时的场景。
他想起魏小天狼吞虎咽的吃相，大大咧咧地骂脏话，挎一包摄影器材汗流浃背地跑路，还有他在办公室睡觉，呼噜打得震山响……萧郡比魏小天长两岁，这些年他一直拿魏小天当毕业生看，总觉得他前脚跨进了社会的门槛，却还留着后脚在学校里面。
现在听他母亲唱念这些过往，哪一件不是男儿大汉才能干得出来的。萧郡想，就是换作自己来扛这样的家庭责任，怕也做不到魏小天那样坚强。
此时萧郡对魏小天有了一份歉疚，也多了一份敬重。再看魏小天在殓尸袋里一动不动，还是那副肥硕的身形，他实在悲痛不过，泪水就一个劲儿地往出涌流。
二十六
丧事紧紧凑凑办了三天，第三天一大早，魏小天火化后装了骨灰盒，才算告一段落。魏家人在这边多一天也待不下去，火化完后，只草草去魏小天的住处打理了一下衣物，又和肇事方、报社办完抚恤补偿的事，就带上骨灰一起回东北老家去了。
这几天，萧郡一直没白天没黑夜地陪着魏小天的父母，晚上就住在殡仪馆内部的小宾馆里面。
忙忙碌碌中，他私底下电话联络过车祸的办案交警，打听肇事方的情况。因为警方很快就定性是一起普通车祸，他要的这种私人信息，倒也不难打听出来。
几经询问过后，就知道肇事司机是常跑这一带的本地人，出车头天晚上打了一宿牌，所以第二天一早是迷迷糊糊上路，到超车时一不留神，方向就冲魏小天的出租车撞上去了。
这样说起来，到底还是一场寻常车祸，怨只怨魏小天命薄，活该他撞见这样的冒失鬼。
萧郡因此也暗暗提醒自己，既然交警调查的情况就是这样，自己也犯不着在魏小天的车祸上疑神疑鬼。
可是，也不知是殡仪馆里的松柏、香烛把人熏迷糊了，还是自己神经绷得过于紧张，他虽在心里不时提醒自己莫要想歪了，但得着空闲，思想稍一抛锚，脑海里冷不丁就跳出他和魏小天在金控大厦工地上见过的那尊佛头来。
那佛头本就生得妖风邪气，见一面是忘不了的。只是萧郡当初对三教九流、神神鬼鬼的事情不感兴趣，加之注意力一直都放在打黑的事情上，所以没把心思往佛头上放。但魏小天在这尊佛头上迷得很深，又是去美院跟老师打问西山画派，又是上西山古镇拜访说书老汉，后来还找到吕孟庄——他这一转圈的奔波来回，萧郡是尽知尽晓的。
魏小天在时，萧郡只一个劲儿地觉得他这是野路子、瞎折腾，现在魏小天一死，他再想起佛头，想起那张怪模怪样的脸来，纵使他平素从不迷信，这会儿也免不了生出许多怪力乱神的想法。
他就想，魏小天是不是中了佛头的邪呀，你看他自打招惹上佛头以后，好像把魂魄都丢在上面了似的，整个人被佛头牵着往前走，最后硬是招了这样一场横祸，命都给收了。
如此胡乱思想一通，萧郡便记起武传风这个人来。当初他和魏小天一同去文研所拿佛头鉴定，碰到过武传风。那时他对佛头的事还不上心，也就没在意这个老人家，可是现在，连武传风坐在茶几前盯着佛头看的情景，都在他眼前变得格外清晰起来，尤其当时武传风的眼神和表情，现在想起来，真让他一阵一阵地觉得疹人。
所以，这天中午送走魏家人，萧郡独自开车从机场折回市里时，连自己的住处也没顾上回一趟，就鬼使神差直奔理工大学找武传风去了。
他倒是想问问武传风，你几次三番到文研所看佛头，到底出于什么原因，这颗佛头背后，到底藏了些啥名堂。
理工大学水利工程学院的教学楼，在学校中心一处喷泉边上。萧郡找到这里时，正值下课休息时间，一楼教室外面的走道上，一簇一簇的全是学生。
萧郡走上前去跟同学打听武传风的住址，同学一听，俱是很惊讶的样子，说武老已经去世了啊，怎么还找他呢。
萧郡怕同学跟他说的不是一个人，特意又提醒，他找的是武院士，九十多岁啦。
“就是武院士啊，那边报栏上的讣告还没撕呢，你去看看。”一位高高大大的男生抬手一指教学楼前的报栏。
萧郡赶紧走到报栏跟前，一看，果然有一张毛笔手书的白纸讣告。讣告头一段写着：“原理工大学水利工程学院院长、中国工程院院士武传风教授，于×年×月×日零时二十分在家中不幸逝世，享年九十一岁。”
萧郡看到这里，知是武传风本人无疑了，心里也是惊愕不已。他略略推了一下时间，武老去世的日子，大致离他们上次在文研所见面还不到一周。那时节，他正忙着到处找刑侦局刘军林，争取打黑专栏继续往下合作呢。
萧郡本是心有蹊跷才来找的武老，不想武老早已去世，看讣告上又没交代死因，他一时更犯了疑惑。
讣告是一张全开纸，一手工整小楷满满铺了一页，总有好几百字。往下面，一板一眼说的尽是武传风的生平经历，萧郡便立住脚认认真真看起来。
原来，武传风是在临近新中国成立前夕考入中央大学水利工程系学习，毕业时，就赶上了1949年新中国成立。
当时，新中国百废待兴，像他这样的技术人员，正是人尽其才的时候，所以他旋即被安排参加了水利部长江水利委员会的工作，从此开始了他的水利人生。
最开始，武传风也是从水利枢纽工程的设计、施工、质量检查干起，历经水利规划、工程指挥等关键岗位，数十年间，竞把一身心力全部倾注给国家成百上千的水利工程。
在这个过程当中，武传风不断贯通中西、兼收并蓄，日益奠定自己在水利工程领域的学术权威地位。
20世纪90年代中期，已在理工大学水利工程学院任教的他，才如愿当选为中国工程院土木、水利与建筑工程学部院士，得到了生平最高的学术荣誉。
讣告除了对武传风治学颇多着墨，末尾又另起一段写他一生如何勤俭节约、扶危济困云云，其中还特别提及一件事，说武老这些年一直把个人工资拿出来捐给公益基金。
萧郡看到这一处时，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原来，讣告中特意介绍武老捐助的公益基金，竟是市里专为西山水库溃坝的遇难家属子女特设的救助基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