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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茁壮的气息 (2)

他这么喊,后边的村民便赶几步,把我逮住了。我几乎是被抬回村子的。我像睡在摇篮里看着天穹,天色很蓝,很深邃,很晃悠,辉煌得像要碎掉的瓷器。但幻觉只出现几秒,我便被纷繁复杂的声音吵回现实,我听到有人像是说要处死我,滚下两行泪来。他们抬了几十步后,猛然将我放下,我站立于大地时,脑袋一阵眩晕,然后便清晰地看到对面苍翠的山坡、湿黄的石头和清新的树,鸟儿正踩在晃悠悠的树枝上点头。我不知道自己所在何方,所在何时,要干什么,要说什么,我僵直着身体,等待山脚下一个汉子取出柴枪,丈量好步子,然后疯狂往这里跑来。我看到肌肉从他的腹部滚到胸脯、肩膀、面颊、太阳穴,我看到张力越来越大,空气越来越满,像是箭要射出,火药要炸响。我看到柴枪的枪尖在太阳底下闪出灿烂的光芒,它即将像刺穿一袋面粉一样,刺穿我的腹部。我的腹部将发出噗的一声喊叫,我整个人将像一只虾米卷曲起来。我看到了妈妈和爸爸的面容,他们的面容在这个素不相识的村庄上空悬浮着,看着我。我闭上眼睛,等待最后的审判,但是空气中猛然出现一声大喝。

像列车一样奔行的壮汉在急刹车。我想他的脚趾一定全部扭伤了,他的脚掌也一定擦出了血。我睁开眼时,发现他正扶着柴枪大声喘气,那柴枪已然插到土里去了。那汉子说:哥,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刘遵礼白了一眼,说:你是不是想我死啊。

我的血液重新滚动起来,我闻到体内茁壮的气息,知道再也死不了。

我其实早应该意识到,刘遵礼原也是怕事的,要不然也不会拿刀背砍人。我嗨地叹息一声,甚至想去调解他们兄弟。这时,刘遵礼拿浑浊的大眼球死死盯我,好像要恢复一只老虎原有的尊严。我被看得不舒服,便躲闪,却不料他又拉我的胳膊,让我看他。我看到了,还是两只浑浊的大眼球。

刘遵礼说:拿拷子拷上我吧。

我说:为什么?

刘遵礼说:我破坏人家夫妻感情,破坏我知道不犯法。但是人家把毛主席的长江大桥炸了,我就肯定犯法了。

我忽然想笑,又想哭,努力镇定了,才说:你有没有打何大智?

刘遵礼说:没有,我只偷他老婆。

我说:没打就没事。

刘遵礼又问:果然没事?

我说:没事。

刘遵礼又说:不是因为你在我手里,才这样说吧?

我说:你放了我,我也会说没事。本来就没事。

刘遵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哭,哭完了对众人说,以后有人来问,就别说耕田织布了,就说我偷人,偷就偷了,没事。众人嘿嘿笑起来,刘遵礼的老婆也幸福地笑了。

那天晚上,我吃肉,饮酒,还让刘遵礼打电筒送过羊肠小路了。在村部,我看到同伙拿着菜刀磨小卖部的柜台。一个多小时后,十几个当地民警赶来,大家准备重新杀入高坑,却不料带头的接了一个电话,又丧气地命令我们不要去。

下山时,我闻到从没闻到的山林空气,看到从没看到的天上云月,边走边流泪。人的命有限,我是再也不来这里了。

这个故事讲到这里又应结束。

我们查出:2月7日,原爆破手何大智声称帮人买炸鱼用品,从文宁县某铜矿保管员处私购硝铵炸药10公斤,当日回富强乡青山村高坑小组,向妻子刘春枝说:我不和你过了,我要去炸人,春运火车挤,我就炸汽车,我要炸长江大桥的汽车。2月8日,何大智携炸药进城,住于原打工的孔孟旅社。2月10日,何大智与吴军离开孔孟旅社,乘卧铺车抵达本省。2月13日,何吴宿于本市幸福彼岸旅社。2月14日,两人搭乘9路电车,在长江大桥引爆炸药。

我向上面提交报告,指称爆炸案植根于无力者的报复,当然也不排除其他原因。大队长删除了“当然也不排除”,又往上报,如是,1998年6月14日,公安部宣布破案。

写报告前,我和张老通电话,有过争论。

张老问:何大智怎么可能以炸人来排解自己家庭生活的受挫感?

我说:我开始也不信,但现在觉得很有可能。1月31日,何母对何大智说,你没个卵用,自己老婆都管不住。我相信此时何大智的自尊心已被毁至谷底,他一定想到自己在高坑的无能,想到小孩唱歌,说他是戴帽的公公,硬不起来的虫。他受不了,但仍然能忍,他决意和妻子赌个博,赌注就是炸汽车。为了使一切看来像真的,这个软蛋还特意去熟人那里搞来10公斤炸药。2月7日他向刘春枝摊牌,说自己不想过了,要去炸人,炸汽车。我估计他等待结果时很激动。如果赌赢了,刘春枝便回心转意;如果赌输了……可惜他一直没想过赌输。他被冲动的情绪绑架,忘记赌输了应该怎么办。结果刘春枝恰恰无动于衷,这就把何大智逼上悬崖了,对何大智来说,没有比这更丢人的事情了。

张老说:面子这东西,对有面子的人来说不算什么,对从来没有的人来说,却很重要。

我说:嗯。刘春枝说了,你去炸啊,快点去炸啊。何大智就只能去炸了。他总不可能四肢健全地跑回来,告诉众亲朋,我没炸。那还不被人嘲笑死、挖苦死?可惜刘春枝当时不懂何大智的处境,等她懂了,就晚了。2月11日,刘春枝托人往县城带信,信上说,我对不起你,你不要做对不起党和社会主义的事情,我保证好好待你。那时,何大智离开文宁县城已经一天了,已经万念俱灰,认定不可能从刘春枝那里得到任何回报了。也许只有桥自己塌了,或者电车罢工了,才能给何大智台阶下,但这样的事不可能发生。何大智也一定惶恐,如果不惶恐,爆炸当天凌晨,他也不会伏在厕所墙上哭。一直到最后,他都是害怕的,他的眼是闭着的。

张老说:这个是,在两个引爆人中间,何大智是明显害怕的。

我继续说:卧铺车越往我们省开,何大智的人生之路就越少,就越觉自己是被绑架了。但人甚少有归罪自己的自觉,何大智一定把所有过错归于刘春枝,会仇恨她,会预想她将得到的报应。这时他恰恰又觉得,没有比搞一场轰动全国的爆炸案,更能报复刘春枝的了。他想到,全国潮水般的口水将浇向刘春枝,让她内疚、自责、惊慌、恐惧,夜夜做噩梦,终生背十字架。这个时候,他就是快意恩仇的上帝,在主持,在审判,这也许是软弱的他坚持到底的又一个原因。

张老说:等等。我觉得自杀也许能达到同样效果。假如何大智是一人自杀,照样可以将指责引向刘春枝,并让刘春枝悔恨、内疚、害怕。他犯不着付出这么大的成本。

我说:我说了啊,他说出炸桥的话了,收不回了。

张老说:那他为什么不说“我要把自己炸死”呢,我觉得还是蹊跷。

我心想,这话已是事实了,你张老还争什么争,于是接着解释:可能是何大智要体现自己的力量吧,张老您和我讲过,弱者迷恋爆炸效果。何大智一定权衡过炸十人和炸一人的效果,当然是前者更富于证明性。我相信,人越羸弱,越渴望终极式的破坏。人越窝囊,越想搞到核武器。我想何大智一定渴望扬眉吐气,渴望比刘遵礼强悍。

张老说:漏洞百出。我又做个假设。为什么何大智不炸高坑,不炸刘遵礼呢?

我说:我说过了啊,何大智起先只想用炸人来赌博,赌赢了,刘春枝吓着了,感情就挽回了。何大智说要炸高坑,怎么挽回?何大智不会傻到这个程度。

张老说:狡辩!诡辩!我还问你,何大智要死,为何要拖吴军一起呢?

我说:我正要说。吴军至今没查出是哪里人,但据我们调查,此人厌世,原是待死之人,只是差个伴儿。何大智一出现,让吴军感觉到希望了。我这里有吴军的遗书,上面画了女人,写了诗,说,来本无根,去也无影,我本无形,卿本无情,就在美丽地结束不美丽的生命。我判断,吴军应是失恋之人,越是被拒,越觉对方是女神是仙女,越觉自己浑浊不堪,丑陋不堪,所以奢望以死毁之。

张老说:这么说,他原来是要告诉世界,他写得一手破诗。

我说:不能这么说,他叫四大山人,会画画、写诗、唱戏、武打。他的老板说他艺术不错,我觉得至少是有文化的了。一个有文化的人在县城小旅社擦桌子洗碗,说明自弃。张老也看武侠,也知道傅红雪,傅红雪自弃起来,人朝他吐痰都没关系。很多人不就喜欢这样吗?你说我一表人才,前途无量,好,我报废给你看。你不爱我,我就报废,我越报废越超然,越报废越清高。我觉得挑在情人节这天升天,是吴军的主意。何大智没文化,定然想不到的。

张老说:对,有点文化的人就这样。我们觉得母亲节啊、圣诞节啊、情人节啊不是什么节,他们有点文化的人却迷信得很。还有那些《青年文摘》、《演讲与口才》,也是有点文化的人热爱。有点文化,文化又不多,就认真了。

我说:我老觉得这是一场爱情恐怖主义,何大智起初是想对傲慢的刘春枝发出恼怒的信号,而吴军一早就想报废自己。所以,我觉得最后的过程是吴军裹挟着何大智前进,何大智有些犹豫不决,吴军让他坚决了。

张老说:越来玄乎了,直觉上我感觉不对。另外,你的可能太多,猜测太多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就发挥吧,总比不发挥好。

我能说什么呢,咬牙切齿挂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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