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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自由与不自由间

后来,我真惴惴不安了。我觉得有理,不过是对推理能力持有自恋,跟事情是否如此却无关系。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个解释系统里存在巨大漏洞,我没有找到让何大智、吴军达成死亡默契的证据。当日他们结拜是有言“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但这宣誓,不足以主导行动。很难相信,刘春枝给何大智造成的不幸,会感染到吴军;反过来亦是,吴军的不幸也不能让何大智心有戚戚。即使他们真的因为不同的不幸,相约走上死路,我也是耿耿于怀。

唯一能宽慰的答案是:他们承受共同的不幸,感受同样的委屈,想呼喊一致的声音。我这么想,其实靠近真相了。而在1998年6月26日出现的最后一个神仙,帮我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

这个神仙是何山村小组的何文暹。他在我们去他家报死讯时,麻木不仁,但在我们以为事情了结时,他却拖着板车,跋涉七八百里,来到我们刑侦大队。已经立了集体一等功的我,已然不识他,因为他花白的胡子已飘到胸前,而口齿正飘出难闻的臭味。想来乞讨已久。我问做什么来,他说来拖尸,我说拖谁的,他说拖何大智的。我骇然地摊开双手,说,你儿子只有一把灰了。

何文暹不走,坚持要灰。后来骨灰送来了,何文暹研究了很久盒子,找到机关,一看,真是些灰,不是鼻子眼睛,便哭起来,那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滚,像石头一颗一颗往下滚。我知道是真悲伤了,动了恻隐之心,让食堂打剩饭来。老人多日没吃,用手塞米饭,一直塞到喉咙,噎住了。老人吃饱,又哭。哭完了,鞠躬,说:麻烦了。又说:是我害死我儿了。

何文暹说:1995年夏天,我儿在铜矿不做了,回家待着。我问怎么不做,他说开除了。后来我才知他不是被开除的,是自己溜回来的,溜回来是因为小学有个秦老师。他就是想和秦老师鬼混。我一生都没见过这事,但那天我赶着牛从小学后边经过,见到了。我看到我儿和秦老师光着身子躺床上,亲嘴,互相摸下身。我们世代没出过这样的丑,我受不了,拿锄头从前门进了屋,一锄头打在秦老师屁股上,那里响了一下。我儿傻了,赤身裸体跪在地上,说敲死我吧。我是真想一锄头敲死他。我后来找到教鞭,又狠命抽秦老师,我儿不争气,竟然趴在秦老师身上,替他挨。我火不打一处来,便死命抽我儿,抽得胸前背后一条条紫痕。我一边抽,一边骂:不知羞的东西,没有爹娘教的东西!

何文暹说:第二天秦老师一瘸一拐地走了,再没回来,人们只当调走了。我儿在家神不守舍,我便绑住他,我们家的问,我就说他偷东西。我一看到他就羞耻,就又抽,抽到后来,皮就开了,肉就绽了,我们家的就要自杀了。我看看也不行,放了他,让他躺床上。我听说高坑有个女的要倒插门,就赶紧找媒。我记得我儿为这事哭了一日,最后也是将就了。我是想让他正常一点,但他矫正不过来,后来竟要炸大桥,这也是我害他,我做得太绝了。

后来,何文暹把小小骨灰盒绑在硕大的板车上,失魂落魄地走了。我看着他像团黑泥消失了,感觉不可知的世界一块块清晰了。

刘春枝为什么偷人?因为何大智不和她过夫妻生活;

何大智为什么打工?因为何大智想逃避与刘春枝在一起的尴尬;

何大智为什么绝望?因为何文暹拆散了他和秦老师,虽然何文暹保守秘密,但来自父权强有力的判决、压制与安排,令何大智自觉是被塞来塞去的物品,是抹布,是麻烦;

何大智为什么告诉刘春枝自己要炸人?他说不想和刘春枝过了,不是讨厌刘春枝,而恰恰是某种心怀歉疚的信任,是要向刘春枝告别;

吴军的声音为什么高尖入耳?这个不用回答;

吴军为什么喜欢演旦角,为什么给自己涂抹口红,画鬓角?吴军绝不是为艺术而装饰,而是努力想使自己本质如此;

吴军为什么愤恨食品厂厂长?是因为这个人刺伤了他对本质的自我认识,羞辱了他内心最美好的一部分;

吴军为什么和罗汉疯狂斗殴?是因为罗汉们调戏他,说他龅牙妓女,定然是个同性恋,不小心揭露了他;

吴军为什么弄那个身份证,并隐瞒出生地?就是想避开人们对其准确的指认和指责;

吴军为什么写那样的诗?他留下的诗本就是对环境和自己的绝望。他既愤恨环境,又厌倦自己;

吴军为什么要画一个披肩散发的女子?我一直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女子去除长发后,其轮廓竟然就是吴军;

吴军与何大智为何结义?实是拜堂;

吴军和何大智的不自由各在何处?何大智的不自由来自何文暹,何文暹实际后来还发现了吴军与何大智的事情,将何大智赶回到刘春枝家中,刘春枝构成新的不自由;吴军的不自由来自于罗汉们的敏感,和街道的敏感,以及自己的敏感。吴军觉得这个世界无处可逃;

吴军和何大智何以选择死亡?只因在自由与不自由间,只有死亡过渡。当不自由难以忍受,而自由又遥不可及时,死亡取代自由,成为美好的想象。由是,底线成为天堂,一段引桥被幻视为天堂入口;

我最后想象的探针,集中于两间旅社。

在孔孟旅社的杂物房,我先是看到一张床,何大智坐在那里,看着窗外,星星很多,很繁华,他是掉落的一颗;后来又多了一张床,吴军苟延残喘地坐在那里,同样看着窗外,星星很多,很繁华,他也是掉落的一颗。两个星星对视一眼,好像你终归是这个世界的,无话可说。

几天后,一张床上躺着受伤的吴军,另一张床空着。何大智坐在这边,敷药,喂汤,像女人照样男人一样照顾男人。何大智说别和罗汉较劲,吴军说没什么的。

又几天后,一张床上躺着两人。或者另一张床上躺着两人。吴军对何大智耳语,你知道吗,我每次听孟庭苇的歌都起鸡皮疙瘩。她唱,两个人的寒冷靠在一起就是微温。她唱。

又一日,一张床上只躺着吴军一人,吴军盖着戏服酣睡。此时,何文暹推门进来,看到吴军黑瘦的臀沟,悲怆而恶心,痛苦地走下楼。何文暹在门口等了一上午,等到买菜回来呆若木鸡的何大智。何文暹什么也没说,提着一米八的何大智,就往街道走,人们骚动起来。吴军推开窗看,看得眼泪流出来,心想再没缘分了。

而何大智像张老说的那个山西知青,在看着县城的琉璃瓦和水泥路越来越远,而中巴车尾气和乡下油菜花又越来越大时,被溺死的情绪包围。他对何文暹说,信不信我杀了你?何文暹找到一根司机用的摇杆,说,你现在敲死我吧。

吴军在一张床上辗转反侧几日后,何大智忽归来,两人喜极而泣,又哀伤不已。沉默很久后,吴军说:我们去死吧。何大智说,好。吴军说,去长江大桥吧,毛主席写了诗,风景壮美。何大智说,好。两人依依作别。

又一日,吴军在一张床上发呆,何大智疲惫不堪地进来,将炸药塞入床下。

又一日,两张床都空了,只留下一个揉皱的香烟盒、一双雨鞋、一首诗和两张身份证。

吴军和何大智在凌晨五点漆黑的文宁县街道手拉手地走,又冷又饿地走,走到后来,没重量了,两人就飞。吴军说:用力点,上边就是光明了。何大智就用力扑打着翅膀。吴军说:看到阳光了吗?何大智说:看到了,太刺眼了。

两人飞落幸福彼岸旅社后,吃好的,住好的,像王子,像公主,像世界末日。只不过何大智终归是要害怕一下的,他又觉得不能在吴军面前表现,便跑到厕所痛哭,他哭这个世界无容人之所,无立锥之地。而吴军早是无可念、无可恋之人,他大声呵斥何大智:别哭啦!哭什么哭!何大智像恐惧的孩子,停止了抽泣。

吴军轻声问:听说过有人被车撞死吗?

何大智答:听说过。

吴军问:听说过有人被石头砸死吗?

何大智答:听说过。

吴军问:听说过有人得癌症死了吗?

何大智答:听说过。

吴军问:听说过有人打仗打死了吗?

何大智答:听说过。

吴军问:听说过有人走路被杀死了吗?

何大智答:听说过。

吴军说:人都有一死。不是这样死了,就是那样死了。

吴军问:死了能带走粮食和人民币吗?

何大智答:带不走。

吴军问:活30岁是活吗?

何大智答:是活。

吴军问:活60岁是活吗?

何大智答:是活。

吴军说:是造孽。

何大智点头说:嗯。

吴军问:你爹骂你你开心吗?

何大智摇头说:不开心。

吴军问:你老婆爬在你身上你开心吗?

何大智摇头说:不开心。

吴军问:罗汉们轮番取笑你你开心吗?

何大智摇头说:不开心。

吴军问:工厂老板随便开除你,你开心吗?

何大智摇头说:不开心。

吴军问:像老鼠一样躲躲藏藏开心吗?

何大智摇头说:不开心。

吴军问:这些是什么呢?

何大智摇头。

吴军说:这些是活着。你还想活吗?

何大智摇头说:不想活。

吴军又说:你是爆破手,知道炸药爆炸后的感受吗?

何大智说:不知道。

吴军说:像打针,像蜜蜂蜇了一下,很快,快到你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何大智说:嗯。

吴军说:不要害怕,我陪你死。

何大智说:嗯。

吴军说:别嗯了,看着我,孩子,就这样看着我。跟我说,我爱你。

何大智说:我爱你。

吴军说:大声点。

何大智大声地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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