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阳城,西街药铺。
晨钟刚刚响过,一辆外观华美的马车驾临李家,李家的大门早已提前开启,李老夫妇、李辰及管家仆妇都盛装在门前接迎。
一位身材瘦小、面色略黄的华服少女走下马车,似是不习惯修身紧束的华服,一不小心踩空,直直向前扑倒。
李老夫妇面色大变,拼了老命上前接扶。随车的年长宫女见状,字正腔圆急呼来人救驾。就在众人想方设法保护少女的时候,李辰抿紧唇,抹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踏步上前,后发先至,张臂稳稳接住少女。
少女嘤咛一声,闻见久违的熟悉气息,惊喜睁开眼,弯成月牙,张口欢呼:“李哥哥!”不待李辰回应,又羞怯低头,挣脱怀抱,退到年长宫女身旁,始终没有敢抬头。
李辰神色平淡,退回父母身旁,李老轻轻叹息,以李家之长的身份正式恭迎翁主驾临。
一番礼仪后,翁主少女,即刘兰,被众星拱月拥进李家,及至议事堂,又被奉上主座,侍以瓜果点品,诚惶诚恐伺候。
接着再一番客气寒暄,年长宫女才字正腔圆道:“翁主感激李公子不离不弃,专程登门道谢,略施薄礼,还请笑纳。”
年少宫女端来彩漆木匣,于李辰面前跪地,双手捧高。
“多谢翁主。”李辰恭敬接过木匣,打开一条缝观视,看清里边的东西,眼瞳猛地一缩,唇角紧抿。
年长宫女始终注视着李辰,见如此反应,微微一笑:“王爷疼爱翁主,特许翁主与李公子私下会面,还请李公子莫要辜负王爷良苦用心。”
“下官言出必守。”李辰拱手长揖,低垂的堂堂面容上,长眉郁结,目光黯淡。
年长宫女完成了使命,先行回王宫复命,年少宫女留在刘兰身边听用,李老夫妇寻个理由退去,把议事堂留给这对即将成亲的年轻人。
刘兰把年少宫女也请了出去,羞怯走到李辰面前,拘谨挽了挽耳鬓碎发,柔声说:“李哥哥,好久不见,你瘦了。刚才谢谢你接住我,我平时粗衣窄袖,真不习惯这身漂亮衣裳,差点给大家丢脸。”
她吐吐舌头,配合婴儿肥天真的姿容,虽然面色略微菜黄,也引人忍不住想好好呵护一番。
李辰熟悉这张天真可爱的姿容,曾经也想把这张面容的主人搂进怀里,给以无微不至的呵护。这张面容的主人,不仅娇柔羞涩,更有一颗蒲草般柔韧不屈的心,在父母双亡后,毅然挑起家中重担,抚养三个幼年弟弟,忍辱负重,年复一年。
他承诺娶她的时候,正是刘家长辈兄弟阋墙,闹分田产的时候,那时她姓刘,小名阿兰,父母双亡,寄居叔父家,倍受族亲凌辱。本应属于她和三个弟弟的田产被横夺,又因这份被横夺的田产,引来其余叔父争夺,家中闹得哭爹骂娘。她穿着孝服,默守灵前,始终不哭,那是他第一次对外姓女子刮目相看,被那柔韧不屈的意志感动,仿佛看到曾经抵抗母亲权威的自己,那般感同深受,同病相怜。
她比他小六岁半,服完孝就要被叔父赶出去嫁人,始终不哭的她,在担心三个弟弟无人保护时,哭得悲痛,他情急之下出言娶她,允诺给她和弟弟们安稳日子。那一刻,她笑得无比美丽,令他不忍收回草率之言。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刘家人后来得知诺言,摸清他身份,一改往日可憎态度,对他和她热情起来。他想私下收回诺言,可阴差阳错总找不出时机,后来渐渐的,习惯与她相处,享受她带来的体贴温柔,觉得娶她未尝不是件幸事。
草率诺言渐渐脱离草率,他及冠后,经历母亲无数次逼婚,愈发厌恶囚笼生活,前所未有的期待早早娶妻,脱离掌控。
但是母亲没收走俸禄,使他无钱筹备房产和聘礼,掏不出出城探望她的路费,他深深倦怠,索性住进王宫,谋划退路,将目光放至千里以外的京城长安。直到几日前,母亲突然派人召他回家,原来陈老照例下山坐诊,他从小喜欢陈爷爷,就没有推辞拒绝。而这次回家,让他陷入生平仅有的两难困境,如果可以未卜先知,他或许……不,他还是选择回家,选择见那位名叫楚英的桃夭少女。
在遇见楚英之前,他以为和林阿兰长相厮守便是世间真情,在遇见楚英之后,短短一日,不,半日之后,他才开始了解自己真心,才开始感受胸腔里灼热跳动。
那是奇妙的感觉,好像小时候第一次醉酒,身体酥酥麻麻,云里雾里,飘飘不知所踪,与楚英在一起,他的身心酥酥麻麻,时而云里雾里,不知如何应对,时而酣畅淋漓,大笑开怀,也时而生气无奈,想化身长辈凶脸呵斥。他好像开启尘封多年的心扉,终于看到五光十色,感受五味杂陈,不再一味平静,镇定,坚强,愁眉不展!他可以和楚英一起胡闹,并肩夜逛青*楼,还可以假装正经调*戏,享受气急败坏带来的别样美好!这一切,都是林阿兰给不了他的。他与林阿兰始终相敬如宾,互相敬佩,言行从不逾越礼节,他们像被分隔的鱼,共饮一条江水,看得见彼此,闻得见彼此,却从未真正贴近。
经历了几年漫长熟悉,他与她只走到相敬如宾,而短短半日,他与楚英心心相印,彼此倾心!他们分享快乐,无拘无束,酣畅自在!
直面真心,正视真情,他必须承认,楚英才是他想娶之人。可他不得不躲避真心,压制真情,因为他承诺过林阿兰,君子之诺,言出必守。他不能因为这份突然到来的感情,耽误一位无辜少女和三个幼年弟弟的幸福!
“李哥哥?你哪里不舒服吗?”刘兰见李辰长久沉默,目光游离飘远,似怀念,似悲哀,心下不由一颤,凭女子的直觉感到不妙。
李辰默默注视刘兰,这张脸熟悉得如同自然呼吸,但不经注意,总是忽略完整样貌,囫囵只能说出大概轮廓。现在他仔细注视,才发现刘兰原来天生美人胚子,长着一张标致的脸,往后吃穿富足,调养好气色,身子骨再拔高一些,脱去青涩婴儿肥,想必脱胎换骨,惊艳世人。
他苦笑,若早先仔细看这张脸,说不准能辨出与王爷相似的痕迹。不至于现在束手无策,被王爷赐婚,送来选择生死的厚礼木匣。
他摇头苦涩,就算早先辨出这张脸与王爷血脉相连,便另有对策了吗?
只怕是,草率诺言加诸于身,早已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