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回廊东北角的拱门穿出去,是一块地方不大、但精心布置的小花园,再穿过小花园后门,入眼是一面秦砖汉瓦粉白照壁,上题篆体大字清静无为。绕过照壁,后边的路俨然变成竹林幽径,月色下风吹沙沙,隔绝尘世烦恼。
竹林尽头是座双层小楼,黑瓦白墙,朴素无华,楼内摆设也朴素简单,纵列摆满多层书架,堆积大量简册,上到二楼,仍然摆着书架,不过空出一片休息之地,放置长案和席位。
两盏油灯摆在长案上,是小楼仅有的光源,两张蒲团分落两侧,是仅有的歇脚地,伪君子闷葫芦颜冲坐在一张蒲团上,清瘦的身姿微微前倾,阅读长案上展开的册简,胜似女子的清秀脸庞无喜无怒,古井无波,让坐在另一张蒲团上的葛袍中年男子丧失揣测能力,急出满头大汗。
竹林沙沙,多出一重一浅的脚步声,中年男子侧耳向窗户方向倾听,少女和少年谈论声渐渐入耳,听清内容,尴尬面红,擦起汗水。
少女说:“啧啧,又是清静无为,又是竹林,装腔颇得精髓。如果不出意外,竹林尽头应该有一间茅草屋,里边清静简陋,绝对不摆贵重饰物。听人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都城里搞这么一套,应该是中隐隐于市,伪君子还欠点火候,需要再接再厉。”
少年道:“楚妹妹厉害,居然一下猜出这里的主人乃高人隐士!”
少女说:“嗯?这不是你家吗?”
少年道:“楚妹妹听我说,像楚妹妹这般奇女子,当以四海为家……唉,还是闷葫芦的馊主意,他趁你昏迷,擅自把你带出般阳,现在我们已在济南国国都。”
少女说:“什么!”
少年道:“既来之,则安之,楚妹妹有大任务在身,何必拘泥哪个郡县,想来在楚妹妹眼中——”
沙沙竹林尽头,楚英暴跳如雷,当着推测失误的双层小楼,两手插腰,河东狮吼:“伪君子,老娘****大爷!给老娘滚出来!”
坐在二楼蒲团上的中年男子差点吐口老血,流汗如雨偷偷打量伪君子闷葫芦,叫他毛骨悚然的是,伪君子闷葫芦居然展颜一笑,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小楼前,姬安忙不迭奉劝:“楚妹妹,这家主人也在,你这样落闷葫芦脸面,回头他指不定加倍欺凌你,能忍则忍,大任务在前,以和为贵~待以后有合适机会,咱们再骂回去,如何?”
“不如何!”楚英甩动齐耳短发,天然卷的发稍弯曲炸开,浑似炸毛雄狮,亮出森森獠牙,猩红舌苔,惊雷大吼:“老天作证,你偷剪老娘长发,偷摸老娘胸脯,偷窃老娘金牌,偷拐老娘人身,你罪大恶极,十恶不赦,老娘要替天下女子行道,宰了你这不要脸,咸猪手,伪君子,大尾巴狼!”
二楼长案前,中年男子喘气艰难,拼命擦汗,头埋衣襟,埋怨自己听觉灵敏。伪君子闷葫芦起身,负手踱步至窗前,仰首挺姿,斜睨楼下二人,淡淡道:“安石,我让你看好这泼妇,你当儿戏吗?”
姬安本来有心维护闷葫芦脸面,见得到如此回报,心灰意冷,转投楚英阵营,抱臂胸前,大爷姿态道:“休叫小爷安石,你没有资格给小爷起字,安石安石,什么破字,忒难听!你给小爷听好了,楚妹妹是小爷朋友,你敢欺凌小爷朋友,就不再是小爷朋友!你既然不是小爷朋友,就没有资格指使小爷!而你一再欺凌小爷朋友,小爷决定,好好教训你,叫你明白,这世上还是有人敢揍你!”
伪君子闷葫芦挑唇:“就为这泼妇,你敢揍我?”
楚英大手一挥,身先士卒:“上,揍死他!”
姬安仿佛看到旌旗招展,擂鼓震天,热血激昂上头,跟着楚英冲进小楼,直登二楼。
二楼情景一目了然,楚英自动忽略抱头擦汗的中年男子,张开十指,亮出九阴白骨爪,扑向假装高人一动不动的闷葫芦,在对方平静无波的注视中,脚尖一踮,手臂一探,九阴白骨爪成功抓住束发锦带,福至心灵灵巧解结,玉簪脱落摔碎,乌黑长发倾泻滑开,披散下来。
楚英哇哈哈大笑,收握披散的长发,拽成直线,朝跟来的姬安急呼:“快出刀!替我报仇!”
姬安愣住,露出犹豫神情。
冤冤相报何时了,互断头发不是解决之道。
闷葫芦死要清高不要头发,哦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仰首挺姿,轻蔑二人:“想要,拿去。”莫跟哥哥客气!
姬安恼火了,这斯生来就是为恶心人的!一不做二不休,抽刀断水,凌厉一斩。
在另一个时空,有个叫李太白的酒鬼说过:白发三千丈,真特么长,真特么糟心,为毛会这样?上面瞎搞,工作难搞!老子操蛋,特么不干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在这个时空,有个叫楚英的疯女人拍手大笑,眼泪夺眶:斩得好!斩得妙!斩却三千烦恼丝,从此萧郎是路人。飞流直下三千尺,温泉水滑洗凝脂。
三千烦恼丝纷纷落地,姬安慌乱起来,白了脸,谨小慎微偷瞟闷葫芦。
闷葫芦拨弄断发,别至耳后,看了眼姬安,回长案落坐,眼观简册,轻淡道:“闹够了,回去。”
姬安又恼了,这是什么态度,你是小爷长辈吗?你跟小爷平辈好不好!凭什么用居高临下语气!
他索性赶走闷头擦汗的中年男子,抢占蒲团坐下来,伏案前趴,扯斜简册,看看上面写着什么东西,能让闷葫芦目不斜视。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他念不下去了,这分明,分明是诗经!这斯竟然有兴致读诗经,而非老子道德经!
“我想回般阳,你把东西还我,送我回去,过去的事,既往不咎。”楚英看着玉簪碎片和散落的断发,消沉下来。
闷葫芦抬眼看她:“就在今晨,淄川王赐婚李辰,新妇是翁主刘兰,十日内完婚,举国同庆,消息明日传进济南国。”
楚英如遭雷劈,身子晃了晃,向后倒退,一脚踩在玉簪碎片上,打滑坐倒。碎片扎破她的手掌,鲜血直流,刺痛难耐,她支撑站起来,两腿轻软,摇摇晃晃,死咬住下唇,紧抠住掌心,闷哼向楼梯口挪步。
“楚妹妹不要乱来!”姬安从楚英眼里看到悲伤和不甘,担心她怒极发疯。他算是了解楚英的性情了,气极之下会变成另一个人,疯疯癫癫,泼妇骂街,谁都拦不住。
不对!母亲说遇到喜欢的人会变成另一个人,可楚英非但不喜欢闷葫芦,还斩了闷葫芦的头发,似乎并不完全对?
“林阿兰,刘兰,是同一人?”楚英从嗓子里挤出声音。
“是,林阿兰是淄川王遗珠。”
楚英失笑,下唇咬得血红:“真狗血。你早上该告诉我,再打晕我,让我在昏迷的时候做准备。”
“你可以斩安石头发解气。”
吓?姬安抱头捂发髻,真是坐着也挨刀。
“呵呵,我倒是想斩刘兰的头发,可是斩了又能怎样?头发断了,可以再长,缘分断了,可以续回来吗?还好我们只认识一天,情分浅薄,断就断了,不必勉强续回来。辰哥有他的姻缘,我横闯进来,本就错误,现在消除错误,对他好。伪君子,莫非我错怪你了?你斩我头发,是为了让我削发明志,斩却三千烦恼丝?那么谢谢你了。”
姬安抢话:“我志向坚定,所向披靡,无须削发明志!”
闷葫芦鄙夷,姬安立马服软,小声道:“小爷只想做个逍遥……逍遥四海,任侠快意!要你闷葫芦管!小爷自由自在,你嫉妒是不是!”
扑通!
忽然一阵响动,姬安惊容跃起来,往楼梯口跑。闷葫芦也急立起身,眉头紧锁。
“怎么会这样!千万不要有事!”就在姬安二人说话之际,楚英竟从楼梯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