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葫芦行走在街上,袖口下的掌心翻转,指尖多出薄如蝉翼的字条,神情平淡招来马车坐上去,快读字条。
“您去哪里?”马夫恭敬问。
闷葫芦敛藏字条,若有所思道:“公孙丞相府。”
“小人眼拙,竟怠慢了相府贵客,请您恕罪!”如果说之前的恭敬是寻常客气,那么听说公孙丞相府后,可谓爱屋及乌,发自肺腑的尊敬。
闷葫芦知晓京城人尊敬丞相,并不惊讶。到了相府门前,通知了门僮,忽然改变主意:“算了,原路返回。”
马夫硬着头皮向门僮道歉,调头返程,念念不舍回望相府,好似多望一眼能带来福运。
回到原地,闷葫芦神游九天,马夫等了许久,抹把热汗,出声道:“公子,您还要去哪里?”
“明后三日,此地此刻等我。”闷葫芦递出身上的钱袋,飘然融入街市。
马夫打开钱袋清点,又惊又喜,赶紧收起来,驾着马车离开。次日,闷葫芦准时来乘车,要去地方还是丞相府。可是到了府前,闷葫芦仍然过门不入,原路返回。后日,闷葫芦再次准时前来,依然去丞相府,依然过门不入,原路返回。最后一日,马夫不等闷葫芦张口,轻车熟路驶往丞相府,及至门前,熟练调头,却听门僮急唤:“来客且慢!”
原来闷葫芦连续几天同一时刻出现,引起了门僮抱怨,上报给管家,管家觉得事出异常必有蹊跷,汇报给公孙丞相,公孙丞相稍加思量,吩咐留下来人。
公孙丞相以温厚睿智闻名于世,很少拒绝来客,闷葫芦谈吐不俗,尽管性情清冷,管家尊敬相待,两人无话来到偏厅,未经久时,公孙丞相出面相见。
说起来,公孙丞相本是先帝一手提拔的重臣,从先帝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引为知己,上论国事,下谈风月,缔造出君臣同心的佳话。公孙丞相有先秦贤者古风,就是高祖的左右臂膀萧何丞相,论起德操瑕疵来,也莫如公孙季丞相。当今天子继位后,仰慕公孙季德才兼备,一如既往重用他,许诺若非特殊因由,丞相之位不动。
公孙季今年堪堪而立,与先帝同岁,年长当今天子一岁,正是壮年之时。然而鬓角早生白发,时常忧眉不展,看上去虚长十来岁,真正与天子同朝共事时,很少有人记得这位年轻丞相才仅仅三十岁,都把他看作先朝遗老,当成前辈敬重。
闷葫芦正负手伫立,望着窗外的云彩出神,公孙季见他先是一怔,忧结的眉头略有舒展,轻慢脚步走到闷葫芦身旁,也负手远望天空。
闷葫芦挑选的登门时刻已在夕阳落山,今日晴空多云,晚霞烧得红艳,云彩多姿瑰丽,有的像奔马,有的像游鱼,任人遐想联翩。公孙季夙夜在公,秉烛忧劳,少有注意时节变幻,此时望去,竟有种化身万千的开阔畅然。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红云燃烧未能持久,空留惋惜喟叹。
闷葫芦听见喟叹,回过神来,正眼审量公孙季,平静道:“公孙兄看到了什么?”
公孙季微诧,这位年轻访客素昧平生,倒是不拘礼节,真性自如,有他当年几分风采,就是目光寡淡,缺少年轻人的锐气。
他年轻时意气风发,喜欢结交天下豪杰,常常宾客满席,门不闭户,由得大家来去自由,后来堪当起丞相重任,闲余时间越来越少,接见宾客也就越来越少。今天出面见客,算是一时兴起,本想问问,究竟有何原因,使得三过府门而返,但是现在一观,原因已不重要。
“为兄化身云彩,看到壮美河山,可惜河山不完整,万丈红霞之下,赤血惨烈。小兄弟看到了什么?”
闷葫芦起手指天,轻松微笑:“云霞而已。”
公孙季合手而笑,却笑得沉重悲态:“为兄老矣,举目不再轻风白云,花好月圆。”
“岁月催人老,但远不及心死。心有念,虽老迈犹健存,心无念,虽健存犹老迈。而公孙兄之心——”闷葫芦再次指天,顿挫有力道:“如这霞光褪去,星光未显,昏暗迷蒙。”
公孙季怔住,再看这将暗未至,迷迷蒙蒙的天光,心中泛起波澜。
有念与无念,早已模糊,他已经忘记白昼明亮光华,也在漆黑夜晚埋首案前,让烛光照亮屋舍,不敢细睹胸腔里跳动的心念是明还是灭,究竟以哪般面目苟活于世。
“大汉先帝不该早薨,当今大汉天子野心极大,过犹不及!”闷葫芦说完,拱手告辞。
公孙季猛吸一口凉气,惊道:“你竟是——”大汉百姓称呼先帝不会多加大汉两字,那么这位小兄弟的来历呼之欲出——竟然是楚国人,是敌非友!
闷葫芦步履缓慢,自成一种独特步调,公孙季想阻拦轻而易举,但他惊声中断,没有再作多余言行,因为他看见这个身姿孤傲的年轻人缓慢扬起右臂,露出手里握住的东西。
那是一块黄金腰牌,在这昏暗天光中,以他较好的眼神,勉强辨出上面铭刻的花纹,似是一只飞禽。
在大汉诸多传闻中,绣衣使最为神秘,而在楚国诸多传闻中,同样有一个类似绣衣使的绝密存在,据说早在项羽复国前便已出现。而无论绣衣使还是楚国的绝密存在,都以腰牌作为身份凭证。
公孙季见过绣衣使的黄金腰牌,也听说楚国以相似的腰牌分别职位高低,如果他没有看错,那飞禽花纹应当是楚国之物,飞禽应当是凤鸟。
楚人自古崇拜凤鸟,没有什么比浴火凤凰更能代表破后重生的楚国。
就像中原人崇拜龙,没有什么比真龙天子更能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威。绣衣使的牌纹,正是龙腾云纹。
闷葫芦不仅是楚人,而且是处于核心地位的神秘人!
拦下他,就能解开高祖称帝以来,困扰大汉多年的饮恨之谜!
闷葫芦仿佛预料先机,更似乎突然起兴,回眸笑道:“公孙兄是刘英挚友,便也是颜家挚友。我作为颜家人,恭候公孙兄看破迷蒙,得见星光显现时。噢,对了,公孙兄如何理解庄周梦蝶?下次来怡红院说与我听。”
闷葫芦向来语出惊人,想暴露身份就暴露,想直呼大汉先帝名讳就直呼,就连约定地点都作主定在花街……享受此等惊吓大礼的人,公孙季却算不上头一个,还得委屈排在李辰父子之后。
如果姬安在场,此时已经暴跳如雷,指鼻子大骂不要小命,这还是以多智近妖著称的颜家后人吗?难道神游九天没有清醒吗?
但是闷葫芦偏向虎山行,并且甩一甩大袖,不染尘埃步出了相府。
自此以后,公孙季的鬓角新添几茎白发,每夜仰望星空时,眉间疑虑沉重,恍若迷雾笼罩,举目不见星光。
府里一切如常,经常会有一些趋风附雅人士拜访,闷葫芦夹在这些风雅之人当中,算不得特别,后来有人听说闷葫芦的招数,依葫芦画瓢,每天过门不入,愁煞门僮,可惜公孙季不再起兴接见,效仿之人由多渐少,沦为笑谈,日复一日就这样平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