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从病榻中孱弱起身，看着那个隐约模糊的倩影向他自己走来，步子迈的不很快也不很慢。一副极为受礼仪的样子，看着武媚娘并未向自己扑来而是停在床铺的不远处，下跪行礼。太宗突然有种莫名的情绪，夹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焦躁烦闷。
思绪不由得飘回数月前。
那时太宗还未曾染上风疾，想来太宗也不过登基二十来年，算不得苍老。却不知为何近几年来疲的厉害，感觉精神气就那样一点点从自己身上抽走了。不过细想也实属正常，前几年的剧变，太宗不得不对自己的儿子痛下毒手。
一个人独自呆在御书房的时候，似乎不那么待见宫婢们的存在，总是急急的将她们遣散了去。也愈发的容易回忆起儿时的事情，那时候太宗还是太过于年少轻狂，做了那样多的错事。他想去弥补，也回不了头。太宗后来做了很多很多事情，但是都没有办法改变她的想法，就这样让她白白的恨了自己一辈子。
那次太宗又想起她那时的模样，想起那个跟她长的相似的小才人。他还给那个小才人取了个名字叫作媚娘，纯粹是出于不知名的情绪控制住了理智。他话一出口便悔了，忧这个小才人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以为自己不过是一首兴起唱起的民谣。却表现的跟想像的完全不一样，眼睛亮亮的看着自己，完全是欢天喜地的接受了这个称谓。
无意中翻开了直太史的奏折，太宗本是无意理会这些个天命。但还是鬼使神差的看了，本以为定如往日写着“今日无所事，天象平稳，国泰民安”，却发觉这次的奏折有所不同。行文如流水的直太史这次的笔触似乎有轻微颤抖，断断续续的笔锋让他看了不很爽快。大抵是告知自己这太白昼见，在这一月之中已有了两次突显。莫不是这天有所告诫，未来将兵戈相见？就如三十年前一般。
那时隋帝杨广荒淫无道，只思得那美人如玉酒如花，从未将这心思安放在那江山社稷之上。可如今这世间再无硝烟，自问这几十年也勤勤恳恳不曾有愧于天下。这天兆何解？太宗百般思量，眼中尽是疑云。
太宗突地从座上惊起，方才想起这早已流传于民间的民谣。“唐过三代，武代李兴。”这民谣定是来源于民意，而这三代，不就正是自个儿的儿子李治么？
这个儿子算不得治国奇才，好歹也算是有颗刚正不阿的仁慈之心。可他这副天生的美人胚子，怎么担的起这国家的重任。若不是长孙无忌硬是要拿她的儿子的命来当筹码，自己也总是用不得如此担忧。但要真有歹人妄图从李治手上夺这江山，还不容易的跟从弱女子手里抢钱一般。
太宗为此思考了好几日，直到某日他在花园闲逛时。偶然听得那御前侍卫正与几个下臣聊天，那御前侍卫倒是毫不掩饰自己的豪情壮志，道：“这武代李兴，说不得，说不得。指不定这天意所向就是我呢！”旁边几个下臣倒是不解，“李大人，这民谣可是说这‘武’代李兴，可不是‘李’代李兴啊！”“我幼时闲赋在家，旁的人嫌我长相清秀。倒给我取了个戏称，说是叫什么阿武…”
“好一个阿武，来人哪，将这李君羡拖下去处死。”太宗从树阴中缓缓踱步走出，沉声念着不含任何情感色彩的话。这一句话，那样一条鲜活的人命就这样画上了中止符。旁的下臣连忙跪地求饶，太宗心想这大祸已除，便不作苛责。只淡淡挥手让他们下去。
数日后的傍晚，直太史前来晋见。他便朗声询问这天兆是否破除，却得了个唯唯诺诺的声音。“这…据臣夜观星象这天兆所言之人，怕是就在这深宫之中。三十年后必王天下，改国号，自立为王，杀尽皇孙。”
“无所解？那不如将这宫中所有疑者尽杀之！”太宗拍案而起。
“万万不可。这三十年一过，想必那天命之人已经年近不惑，必存有仁慈之心。许尚存些希望。若皇上将其击杀，天命不可违，上苍必派遣另一者，忧其正值壮年，必将断其绝路。”
太宗无力的坐了下来，淡淡的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孙自有儿孙计。若这是治儿的命，但愿他还能够得其所求吧。”
直太史在他的示意下请示告退，太宗坐在龙椅上突然警惕的一怔。想起了那么一个人…在宫中且是武姓又将是女主，莫不是她？李世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影子，一个计划悄悄的形成了。
思绪在武媚娘的清咳中不由得回了宿体，太宗尴尬的望了她一眼。
“媚娘，你可知朕一直不曾忘记你。”太宗望着这近处的面容，果真不曾看错。儿时的她许是几分神似，如今武媚娘早已长成，与记忆里的那个模糊的影子正当巧的重叠了。武媚娘有一对很美的眼睛，美的他怯于直视，他怕他埋藏已久的愧疚之心会因此敞开大门，对着这个小才人娓娓道来。
武媚娘听得这话，扯起了笑容。太宗把她的笑意看在眼里，但是也能清楚的看出，她的眼角露出的一丝不屑。“皇上当真记挂媚娘，又何故一遇便忘，让媚娘落得个空窗数年。”
“媚娘，你就像那罂粟花开，浅尝即止。对你，对我，未尝不都是件好事。”
“皇上，恕媚娘愚钝，有何话不妨直言。”
看着武媚娘一副恭谦疏离的样子，太宗不由得让怒意沾染了双眸。“你可知这谣言四起，说这女主武王必取而代之？”
“媚娘久居深宫，不曾听闻。”她心中一惊，这女主武王莫不是她自己。可她只是个柔弱女子，齐家已然无能，又何谈这天下苍生。
“那你又可知，这李君羡被朕拉去斩首示众？”
“想必他定是罪有应得。”
“不然，其实朕也不必杀他。叹只叹他偏有个乳名叫作武娘，又时常被唤作阿武。叫朕不得不下手。”
“既然如此，天命之人已除。皇上大可安枕无忧。”
“其实不然…”太宗眼神突地像她射来，让她没有来的一怔，“还有个更适合的人，所有条件都符合，就在这宫中。”他一字一顿，缓缓的吐出来。字正腔圆，眼睛轻瞥着眼前佳人的反应，却不曾想武媚娘仍是面无表情。
“不知何人得此天兆？”
“近在眼前。”
武媚娘立马跪下，“若皇上硬是要说我这小女子的不是，臣妾也无话可说。”
“这天下你若要去，朕给你也罢。”太宗倚枕而坐，却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势。
“莫不是戏弄臣妾，还请皇上明言。”武媚娘仍未起身，手心已经微微泌出冷汗。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拿不准他这句话的准确意义。只知，若是此刻自己抬头。太宗定是会看见一个脸色苍白，嘴角微紫的废物。
“朕与你初遇时就知你与众不同。你的才智断断不输于这宫中的任何一个大臣，最难得的是你有勇有谋，就这点而言，宫中已有大半臣子不如你了。”太宗明明是口出赞美之词，在武媚娘耳中听得却是无比的惊心动魄。只听得太宗又缓缓开口，“朕对自己的身子也有所了解，为此，朕才不敢宠你。更是怕你怀上龙种，若你有孕。朕必期待皇子，待其出生封你为后也罢。可惜若是如此，朕无法护你周全一世。怕只怕你刚临凤位，朕便驾鹤西去。你也就无所依凭。”
“既然如此。时至今日，皇上又何必再提陈年旧事？”武媚娘抬起头，直视太宗的眼。让他丝毫无法闪躲，试图从太宗的眸子里瞧出那么些许虚情假意。
“朕是希望你懂得，爱之却又弃之。朕择了一个下下之选，若是再来一次，定不会负了媚娘的一番情意。但如此为之，也方显朕的保全之意。还望媚娘体会朕的苦心。”
武媚娘算是懂了，一夜便遭冷落的答案。真的是让人无法接受，她不由得冷笑。“如此。媚娘无话可说。”
“莫急，朕尚有未尽之言。朕早已说得，这天下你要，我给你便是。只叹我年岁已高，但我的治儿尚属年幼。也有不了这帝王之气，你大可去辅佐于他。这江山，这天下，都是你的。”
“呵，皇上的算盘打得可真精巧。”
“此中缘由，你大可自行推敲。终有一****会有所悟，朕这有秘旨一份。你拿去罢，终有一日会有所用的。治儿虽算不得人中龙凤，但决计是托付终身的上上之选。媚娘，我知你恨我。但你要信我。”
武媚娘惊讶于太宗的用词，堂堂的一国之君居然弃用朕而说了“我”。此时的太宗满目柔情，苦苦规劝她寻觅自己的幸福。李治？听得他如此叙说，倒是提了几分兴致。
“罢了，朕也有些倦了。不如你先下去罢。”太宗侧躺下去，背对着她，朝她简单的挥了挥手。武媚娘蹑手蹑脚的拿走了他给的秘旨，走出殿外。只听得太宗在床榻上对自己说，“这秘旨过些时日再打开看罢。如今你若是打开只是徒增对我的厌恶罢了。”
武媚娘轻轻的合上了门，掩盖了他的一声淡淡叹息。
太宗分明瞧见了她眼中的那一丝心动。若她武媚娘是男子，他大可杀之而后快；若她是个普通女子，自己也丝毫不必怜香惜玉。偏偏她生得一副好皮囊，一颦一笑都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个女子。太宗舍不得，舍不得再次将她赶尽杀绝。也不想再看到相似面容展露出同样绝望的神情。
太宗许是错了，错的离谱。但是他不悔，这欠下的罪。在这个小才人身上算是还了一点了吧。不杀之恩大于天，但谁说他不曾有过私心呢。
毕竟她武媚娘只是个女儿家，蝼蚁又怎么推得动这磨盘。怕是自己多虑了罢，指不定是那天象误报，让其随风而逝罢了。
再次坚定了遍信念的贞观大帝就这样睡着了。带着释然的笑意，像是莫名的说服了自己一样。
“不过是个小女子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