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爱情 还有电影
一个人的周末也可以过得很快乐。睡足了起来看见外面暴烈的日光,捡了五张想看的电影去教室,都是那种看了像在猛烈清新的大风下的电影。
在红绿灯下面买了一份《看电影》。商业化了,不好看了。但是里面还是有很多催情的图片,比如布拉德·皮特和一只神色淡漠的狗。
我穿着拖鞋,还有一件今年夏天很多人穿的E. T. 的T恤,纪念那个怪物登陆地球二十周年。那个电影里一脸清纯甜美的小女孩已经变得丰腴放荡。我很想在这件T恤后面写上“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或者“恐怖分子”,或者“好男好女”,但还没买到那种不褪色的颜料。
路过炸鸡店买了半斤的炸鸡翅。在校门口的冰柜里拿了一瓶冰凉的可乐。这是看电影的食物。
教室里终年阴暗,重重厚实的窗帘,感觉像古堡。
《看电影》赠送的海报明信片这次是《甜蜜蜜》,两个人在明亮热闹的摊子前面,光亮得脸都没了轮廓,但幸福是清晰的。我在邮箱前面草草写了几行字迹,地址是熟悉的,买了邮票,舔了舔,倒着贴了上去。轻轻放进去。听不见思念飘落的声音。思念是没有重量的。
陈凯歌说,电影是很多人在黑暗里做的同一个梦。我觉得很多时候,电影像爱情一样,比爱情还好。电影能安慰你,能包围你,能充实你,能给你快乐和悲伤。电影不会背叛你,不会给你无法实现的诺言,不会对你说,你织的围巾,这边比那边宽了一截。
我打开电视,开了DVD,把碟子塞了进去。很多时候我一个人看电影,那时候才能放肆地大笑和流泪。看电影是很私密的事情。但是有时候,很想在街道上随便拉一个陌生人,对他说,来,陪我看一场电影,叫做《芳名卡门》。
有时看完电影,兴奋得给好朋友打电话,急速地讲述剧情和感受,然后很激动地说,一定要看哦!一定。有时,却久久不想说一句话,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在电影中轮回了一转,活力已经耗尽,激情已经死亡。戏梦人生。我们爱的不是命运,是自己被命运揉捏得柔软的心。我们爱的不是电影,是电影中的自己。
雷诺阿说,电影跟观众说,你家里的破旧楼梯也能通向睡美人的古堡。
我想,我已经在睡美人的古堡。
青丝白发 红连盛开
金色的月亮
在千万颗露珠上升起
唯有打破即将来临的黑夜牢笼
才能盛开在你的梦里
展开千年的追寻
驶过平行的船队
仿佛变幻莫测的云
这一切都是为了跟随你的踪迹
——《千年女优》主题曲歌词
关于反差和对照——
初看《千年女优》,觉得处处都是反差和对照。2001年《千年女优》上映,适逢《千与千寻》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世界,就这样,眼角有痣的千代子完全被那个胖嘟嘟的千寻打败,被人们遗忘在满是灰尘的角落。相比《千与千寻》的环保主题,《千年女优》中一个女人的爱与人生,纵是与整个日本电影史交织也显得软弱。尽管,《千与千寻》多少有点图解和说教,所谓的人文关怀显得有点廉价,而《千年女优》却因灌注了特别强大的精神力量而显得光彩夺目,使人不得不赞叹欢喜,感伤流泪。盛名和寥落,相差竟如此之大。
关于繁复和简单——
《千年女优》的形式非常繁复,如蝴蝶的斑纹无法分辨。隐退三十年的七十五岁的女优藤原千代子,向“LOTUS”(莲花)公司的老板立花原野讲述自己一生之时,所有片段以电影情节来展现,从古装时代剧到战争谍报片,从战后时装剧到科幻怪兽片,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电影中有四重时空:过去电影的时空,过去的真实时空,有立花和摄影师虎吉参与的时空,以及当下讲述的时空。导演今敏宛如一个神奇的魔术师,点化历史,拆解时间,扭曲电影,再造真实,只要出于他的叙述需要,一切皆可能。
电影最值得惊叹的地方在于,尽管在如此复杂的片段中穿行,观众丝毫不会觉得怪异,也并不会疑惑。一则因为动画本身就更加自由魔幻,默许了异想天开和鬼斧神工;二来,则因为故事虽花哨,情感却简单。在任何不同的故事情境中,爱一个人的心情,寻找一个人的心情,狂喜和剧痛,都是一般。一切都是背景,唯有爱情真实。
关于寻找和梦想——
说是千年等一回,等待并非千年,女优也并非仅仅等待。与其说是被动地等待,不如说她是执著寻找,上穷碧落下黄泉,她超越时空和历史的藩篱,跨越电影和现实的界限,用世间女人最为坚韧的勇气,永不停息地奔跑:二战时期,她用14岁童稚的容颜在雪地车站奔跑,她在沦陷的中国北方奔跑;战国时代,作为城池中幸存的公主,骑着马奔跑;幕府时代,穿着青楼的木屐在雪地里奔跑;大正时代,穿樱花和服骑着自行车奔跑;昭和时代,凄冷之夜,她穿过漆黑树林奔跑;哪怕是在荒凉渺茫的月球上,她身穿笨重的宇航服,艰难地行进……千代子永远目光闪亮,高昂头颅,长发飘扬,紧紧攥着那把钥匙:“一定要见到那个人!”
寻找是许多电影的主题。等待是许多女人的宿命。在等待和寻找之间游走挣扎,一生无比漫长,千年却也不过是一日——相遇的一日。那是黑白战争年代,只有少女是一抹亮色,鲜红的围巾,缚于他的伤腿上,也系上了一生痴缠。一把开启画箱的钥匙,恪守着一个承诺——要在和平到来之时见面,她归还钥匙,一起远赴北海道的雪原,在白雪皑皑中,他将完成未尽的画作。
《千年女优》看来似乎是讲一个女人和她的爱情。这种永不放弃的爱情在时间更迭、戏剧转换、人世变迁和生离死别的映衬下显得无比伟大。千代子成为一个象征、一种精神、一个童话。我总觉得,这种精神并非单指向爱情,也可指向一切:反抗生活的设置,存留着天真而伟大的梦想,固执以自己的信念生活,哪怕要受孤独和时光的煎熬。就像电影中的钥匙君始终面目模糊,他不再是一个特定的男子,而可成为任何一个梦想的象征——梦想能不能实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梦想始终存在。因此,在电影结束,千代子在向着未知空间进发的时刻说道:“是否找到他已无所谓,我,喜欢追寻那个人。”
关于旁观和介入——
初看的观众往往会莫名其妙:为何立花和虎吉一直在故事里跑前跑后?我觉得这两个角色的设置实在是《千年女优》最为高妙的一着。一来,故事凄苦,感情沉重,这两人调剂了气氛。大叔立花舍生忘死的粉丝状,实在是傻得可爱,而虎吉在一旁的插科打诨也平添了几分喜感;二来,这两个人物在电影中,从旁观、窥视、跟踪、探访,到评价往事、介入叙事、扮演角色、见证历史,完全颠覆了老套的电影观念,创新出一个新的角度,一重讲述空间。就像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中,作者直接跳出来扮演角色,读者不再仅仅被动,而变得与作者平等。在电影中,观众不仅大笑,也仿佛与立花、虎吉一起在电影人生中历险,而当老年立花回首看向青年立花的时刻,卡通变得深刻,这是一个生命的回顾。
关于莲花和妖婆——
电影中有两个贯穿始终的意象:莲花和妖婆。在千代子隐居的府邸池中静静盛开的莲花,就是千代子的象征。电影中,借立花的口表白:莲花的花语就是纯洁。莲花不会因为生长在污泥中就变成芥草,同样,高洁的千代子,如同立花在重逢之前的断言:“这个女人,是永不可能老去衰败的!”
在一段战国背景的电影中,千代子在乱兵围困的危楼上遇见了一位长发老妪,手摇纺车,如摇转不可抗拒的宿命之轮,骗她喝下千年长命茶,并诅咒她一生受爱火煎熬,伤痕累累(这一段非常像黑泽明的《蜘蛛巢城》)。妖婆和诅咒在每一次千代子受到命运重创时出现,成为厄运的化身,提醒她这种寻找是徒劳。在电影最终,老年的千代子注视着玻璃相框中自己少女时的容颜,青丝对白雪,妖婆映照在玻璃上,她赫然发现妖婆眼角有痣,竟是自己。难怪妖婆说:“我对你无比仇恨,却又无比怜爱……”妖婆其实是她的心魔,是她的恐惧、忧虑,对年老的害怕,以及对自己的怀疑。
而在电影结束时,千代子沉睡着闭上眼睛,却以少女的面目飞向太空,导演用出发代换了死亡,暗示着一种轮回和重生。妖婆消失,千代子再度踏上另一个世界寻找钥匙君的旅程。
“必须走吗?”
“已经约定好了啊。”
“踏上不归路就不能回头了!”
“我说好要去见他的!”
这一回,她必定能找到他。
胭脂
最近我将张曼娟的《喜欢》改成剧本。喜欢收集老港台电影的张巍老师为了让我更好理解剧本和原作的关系,借我一卷《胭脂》的录像带。《胭脂》是亦舒旧作。和许多女孩子一样,亦舒曾是我心爱,《胭脂》早已烂熟。电影却是一点风声都没听过。
电影开始在一张少女的脸庞上。80年代的脸,或者更早,70年代。齐耳清纯的短发。白衬衫。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倚靠着一个男人的背。灯影一阵一阵投到她甜蜜而有梦幻般表情的脸上。路在前行,容颜已老,再看那张脸已是中年。
这个开头我是喜欢的。电影有些年头了,一众演员都是好的,虽然扮相现在看都是过时了。全然不识。一整套影人班子,更是只识导演万仁和录音杜笃之。
包括女主角的衣裳,那个时代的格子西装外套,厚厚的垫肩。好怀念啊,我好像回到仰望母亲试衣裳的年代。老电影像家里角落里的一只老木头箱子,打开的时候,总有樟脑味和过去的记忆。
故事是简单的。杨之俊有一个逃难时一骨丝袜的线还是笔直的母亲,还有一个穿“三个骨”牌牛仔裤就颠倒众生的女儿。外婆和母亲,倚靠同一个男人。同一个男人,欣赏母亲和女儿。这两个男人,是父子。杨门女将都与叶氏父子牵扯不清。
之俊的生活有许多无奈。为阔太太找描金马桶,照顾生病的父亲,担心未长大的女儿,喊着:“妈妈的头发是为你白的!”女儿说:“没有我,你头发也会白!”
是的,不管为什么,头发是白了。她已经三十四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