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镜记》中,宝镜一照无可更改的命运,使得老狐反能以一种坦然达观的态度来对待之。而由狐向人提升的途径,被以“逃匿幻惑”之名治罪,其影射出的是对一种社会地位稳定格局难以破除的哀叹。至于“久为人形,羞复故体”的道白,可说是对做“人”的一种真正的自豪。在这段文字里,可以读解出许多社会学和文化学的意义来,也可以给我们许多联想。
但是,在《红楼梦》中,一僧一道手持的风月宝鉴所体现的意义相对来说就比较集中和明朗,就是对男女风月之事的一种警示。风月宝鉴虽然在贾瑞病危时才出现,但此前,当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子加之于宝玉的一番言行,已经体现出风月宝鉴的意义。特别写宝玉在秦可卿的卧室中所见,书中写到“案上设着武则天当年镜室中的宝镜”,而传说中武则天对风月之事极为迷恋,似乎也为风月宝鉴的出现作了铺型。据书中交代,贾瑞对王熙凤有了非分之想而被王熙凤几次捉弄,终于染疾在身。在第十二回,正在吃药不灵时,一个跛足道人给了他风月宝鉴,告诉他如果天天看它,就可保命。这面镜子两面皆可照人,镜把上有“风月宝鉴”四个字。他把宝鉴递给贾瑞道:“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看照。
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贾瑞拿镜子反面来照,只见一个骷髅站在里面,吓得掩住了镜面,遂忘了道士的叮嘱,将正面来照,只见凤姐在里面招手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等他清醒过来,又看到镜子反面的骷髅,身子底下已经遗了一滩精。但他并不满足,又看正面,进入镜子与凤姐云雨,如此三四次,终于一命呜呼。贾瑞父母迁怒于宝鉴,居然架火来烧。忽听跛足道人在空中叫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的”云云,而此镜也横空飞出,随跛足道人离去了。
此风月宝鉴与传统宝镜颇有共同的地方,就是不单单是照出人或者物的外形,也能见出被外形遮蔽着的那种真。秦始皇的方镜能照见身体的病症以及奸邪之心,而王度笔下的古镜则能照出幻相后的本身,而风月宝鉴呢?初一看,无论是正面还是反面,镜中之像似乎都与镜外之人没有多少联系。其实不然。这一镜像,还是反映着贾瑞的内心世界,他的欲望以及他的悟性。正面与反面之像的交替出现,只不过是他的欲望与悟性的拉锯战而已。虽然当他从镜中出来,他的脱阳的身体已经警示了他,但他并没有就此罢休,遂把生命葬送于自己的欲望中。怪罪于风月宝鉴,岂不是很愚蠢吗?用风月宝鉴来警示别人的“邪思妄动”,虽然很触目惊心,但毕竟是一种直接的处理方式。许多红学家认为,《红楼梦》早期的书名是《风月宝鉴》,显示出作者曾经想把这一宝鉴作为贯穿情节的核心内容,以宝鉴串联起故事的发展,犹如王度的《古镜记》的展开方式,但是,从现在完成的部分看,这一风月宝鉴并没有占到很重要的位置,且在作品中露了一下脸后,很快就退隐了。而更生活化的怡红院中的玻璃穿衣镜代替了它的重要位置,通过这面大镜子的反照,既深入到贾宝玉的内心,也反映了一种更广阔的社会关系,在不失去其可能的哲学寓意前提下,也强调镜子的一种叙述学意义上的视角性,道德哲学的命题被放回到丰富的社会生活中,反照了人情世态的无穷变相。
(第三节)手帕
在《红楼梦》中提到的众多器具物品中,手帕似乎不算贵重,但其出现频率之高,且发挥出的超越于表面使用价值的另一层意义,却往往在作品中若隐若现,不能不令我们予以特别关注。
手帕又称手绢儿、绢子、手巾。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常用手帕来擦汗、擦眼泪、擦手、擦脸,或者擦拭衣服、器物上的灰尘等。或者用来包扎一些相对来说比较贵重的小东西。还记得笔者小时候住在一个小镇上,曾不止一次看到一些农村里出来赶集的老太,打开用手帕包起来的钱,在杂货店买食品。在明代小说《金瓶梅词话》中,手帕曾被作品人物从审美的角度给予了特别关注,当女主人公潘金莲描述她需要的手帕时,一方普普通通的手帕,仿佛充满了生命的律动:
金莲道:“那一方,我要娇滴滴紫葡萄颜色,四川绫汗巾儿。上销金,间点翠,十样锦,同必结,方胜地儿。一个方胜儿里面一对喜相逢,两达栏:子儿都是嫂络处珠碎八宝儿。(第五十一回)
在这里,我们已经说不清楚,究竟是一±夬新奇的手帕使潘金莲的话语获得了生命,还是潘金莲的话语使手帕充满了生命,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它刷新了我们的视觉,使我们不由得对生活中的一方手帕也投去温煦的一瞥。也正因为此,手帕也常被用做装饰,比如清代的满族妇女,就常在衣襟上别一条手帕,以显示其女性的独特魅力。
据硕士生李芬兰同学统计,在《红楼梦》中,写到手帕(或用“手绢”“绢子”“巾子”等名)的地方,在前八十回中有六十《金挪海》封面五处,后四十回续作也有二十四处,即总共八十九处。其中既涉及这一物件的一般常见用途,如擦拭泪水的,第三回:王熙凤见到初入贾府的林黛玉,说着“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的话,“便用手帕拭泪”。如承接污物的,第二十九回,写黛玉一烦恼,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紫鹃忙上来用绢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块绢子吐湿了。”又如包裹东西的,第二十六回,贾宝玉屋内的小丫鬟佳蕙去林黛玉那儿,正巧黛玉给丫鬟们分钱,就抓了两把给佳蕙,佳蕙用手绢包了,带回自己的住处,让小红打开手绢帮着数钱。第三十一回,史湘云用“绢子”“挽着一个疙瘩里面装着分别送给袭人、鸳鸯、金钏儿、平儿的四个绛纹石戒指等等。但是,手帕除了这些最基本的用途外,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更把手帕作为了一种特殊的载体一一情感的使者。它是贾琏和尤二姐传情的间接载体,是小红和贾芸之间情感的直接诱因,更是黛玉和宝玉之间情感的有力见证。它在小说情节发展、人物性格刻画、结构安排方面起到了不可或缺的特殊作用。
第六十四回,宁府的长辈贾敬死了,使得贾珍之妻尤氏的两个妹妹得以进入宁府。在办理丧礼的过程中,贾琏垂涎于尤二姐,“二姐也十分有意”于贾琏。在一次见面时,贾琏开始是以眼色来挑逗二姐,但“二姐低了头,只含笑不理”。在无从下手之际,恰好他看见了二姐正“拿着一条拴着荷包的绢子摆弄于是贾琏便称说要吃槟榔,向二姐索要。二姐为了避人耳目,就把手帕“撂了过来”。贾链拣了其中的一个已经吃过的槟榔吃了。并在吃茶的时候“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白玉九龙佩解了下来”,也“拴在手绢上,仍撂了过去”。
二姐没有立即去拿起来,且装做没看见。这是他们两个人的活动。后来来了尤老娘、三姐及丫鬟等人,贾链看见二姐仍是不理会他的意思,很是着急。殊不知,二姐早就偷偷地把手绢捡起来了,还表现得跟“没事人似的”。贾琏看见绢子“已不知那里去了”,知道已被二姐收起,才放了心。从这个细节我们可以看出,手帕在其中无疑起到了比较重要的作用。它在贾尤二人之间这样撂来撂去,实际上表达了贾琏想与尤二姐发展感情的要求和尤二姐对于他的回复。但我们同时也应该看到,手帕的作用是间接的,它本身不是用来馈赠的,槟榔和九龙佩才是所赠之物而手帕则是传递情物的工具。不过,当双方不同的表情达意之物用同一块手帕来传递时,似乎已在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这样,本来是外在于情物的手帕,获得了超越于仅仅是传递使者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