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来,因为有两位娘娘在剧场唱戏,又有两个徒弟在餐馆做菜,我们就有钱了。虽说做菜的钱都收在罗镇长手里,但这人还算诚实,该扣多少,该还住店钱多少,一五一十,算得一清二楚。罗镇长还把账拿给我们看,问我们是不是这么回事,如若账目不对,便让我们再一一核对,绝不会多占我们一分一厘。
徒弟的工钱抵了债,两位娘娘挣的钱是现钱,没有拿去还住店钱,而是给大家添购了一些生活必需品。两位娘娘在宫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何曾想过兵荒马乱,颠沛流离,被迫去挣这不顾脸面的开口钱--在那个年代,大家都瞧不起戏子--真是难能可贵,我就叫她们多留一点钱在身上。可她们就是不听,回回来牢房看我们,都把所挣的钱全部给我,羞得我不敢伸手去接,一张脸红了又红,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不见人。
我正在感叹自己是废物的时候,两个徒弟出了事。
这天一早,罗镇长就带着张家常和陈设去了餐馆,我和师傅,还有武正当在牢里闲聊,不外乎说些宫里面的老故事,但说得很隐晦,因木栅栏外面有看守,于是,御膳房说成做饭的地方,御膳说成菜,皇上说成老大,西太后说成老太太,反正让看守听不懂就行了。
武正当一向不爱说话,可能是当带刀侍卫养成的性格。
据我所知,宫里的带刀侍卫之间有一条不成文的纪律,当值期间不准三五成群说废话,要是被发现,轻则打板子,重则发配去十三陵守墓,要是去了,一辈子别想出来,形象地说,死了没人埋。
我常常暗自庆幸,幸亏小的时候有个厨艺深厚的爷爷,自己喜欢上了厨艺。要是有个习武的爷爷,说不定就做了带刀侍卫,不仅时刻有危险,还不准随便说话,成了一个活菩萨。
不过武正当却不这样想,见张家常和陈设出去了,他突然说了一句话,把我和师傅吓了一跳。他说了什么呢?当时我和师傅的话音刚落,牢里静悄悄的,突然响起他的声音:“家常哪样都好,就是太爱说话不好。”
嘿!
这时,听到外边进来一个人,脚步声又重又急,还踢得什么东西哐啷响。我们掉头看外边,又响起说话声:“出事啦!出事啦!他们人呢?”看守答道:“啥事?啥事?他们在这儿好好的啊。”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扛着枪,跟罗镇长、张家常、陈设出去那个看守,他跑得一脸大汗,上气不接下气,跑进来也不回答看守的提问,径直朝我走来说:“戚大哥,罗镇长叫你赶快去!”
我莫名其妙地问:“去哪儿?做哪样?”
那看守说:“渴死我了!”边说边回身端起桌上的茶碗,也不管是谁喝残了的剩茶,一仰头咕噜噜喝个底朝天,又用衣袖在嘴上横起抹两下,掉头对我接着说:“罗镇长叫你马上去餐馆,你那两个徒弟遇到麻烦了!快走!快走!路上我再跟你细说。”
我不肯动身,“啥事?你说了来,不然我不离开我师傅。”
那看守急得直跺脚,说:“客人把你两个徒弟做的菜倒了,说他们弄虚作假,欺骗百姓,要拉去见官!罗镇长怎么解释也不听,就喊人去了,说要打就打,哪个怕哪个!你快去嘛,说不定现在都打得鸡飞狗跳了!”
怎么会有他们做不来的菜呢?就是做不来也该好好说,好好解释,怎么就要动拳脚呢?年轻人做事就是这么毛躁。
我大步走出牢门,一想不对,沧州这地方靠着古运河,素来民风强悍,要是真遇着刁民闹事,给你出道千奇百怪的菜,自己也不知道,岂不是不但解决不了矛盾,反而会激化矛盾吗?便对那看守说:“别慌,得把我师傅叫上。”
那看守回过头说:“那就叫上呗,快走!”
师傅疾步跟出来。武正当冲上来也要去,大声说:“你们都走了,留我一个人守牢房啊?我不干!要去都去!”
看守拿枪对着他,喝令他退回去。
我和师傅跟着那看守跑到餐馆,老远就看见围了里三层外层的人,还听到闹嚷嚷的争吵声,便加快步伐走过去。那看守举着枪大喊:“让路!让路!解决问题的人来了!”
我和师傅进去一问,这个说,那个吵,一句话也听不清楚。罗镇长掏出手枪举得高高的,大声说:“一个一个地说,再敢捣乱,老子要抓人了!”这才压住场,安静下来。
事情并不复杂,起因是有几位老客点了一席豆腐宴,而张家常做出来之后,客人说这不是正宗豆腐宴,张家常坚持说这就是正宗豆腐宴,彼此起了矛盾。
其中一名胖客人气呼呼地对我说:“你是他师傅是不是?还有这老先生呢?啊,是师爷。那就对了,那就对了,总算找到讲理的人了!遇到他两个愣头青,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张家常说:“怎么成我们不讲理了?你们这明明是胡闹嘛!”
我赶紧招呼徒弟先都别说话,客人为大,请客人先说。我又掉头对胖客人说:“这位先生也别着急,慢慢说,徒弟如有不对的地方我批评,我有不对的地方,我师傅批评。你们请说。”
胖客人指着一桌豆腐菜,说:“你看,这叫啥豆腐宴?南不南,北不北,东南西北都拉扯来了,不配套啊是不是?天下有这样的豆腐宴吗,师傅、师爷?”
另一个瘦客人说:“那不是咋的,我们点的是豆腐宴,荤素搭配,有煎有炸那种,不是七零八碎的豆腐菜,小师傅,明白没?”
张家常说:“你们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吗?点菜的时候你们怎么说的?‘师傅,给咱们来一桌豆腐。’我问你们有啥要求吗,你们怎么说的?随便怎么弄都行,只要是豆腐。有这回事吗?”
胖客人说:“这……我们这不是不清楚才问你的吗?但我们是外行,你们是内行啊,该给我们介绍介绍,这天下究竟有多少种豆腐宴啊?”
瘦客人说:“就是嘛,端上来一看,不是我们上次吃的那种,再一细看,杂七杂八的豆腐菜都有,这叫啥子豆腐宴啊?欺我们没吃过豆腐宴啊?真是的!”
张家常说:“谁欺负你们啦?谁欺负你们啦?给你们上的不是豆腐宴吗?请各位父老乡亲看看,这是不是豆腐宴?哪个要说不是,我拉他去见官!”
我忙制止张家常说:“这不是见官不见官的事,就是见了官,当官的不懂天下的豆腐宴,还不是一样的说不清?还得靠咱们冷静下来说清楚。”我又掉头问瘦客人,“请问,你说你们上次吃豆腐宴,不知是在哪里吃的?与这桌菜有啥区别?”
瘦客人说:“上次在山东吃的,人家一上来就是四盘四碟,哪像你们一盘一盘地上?再上十二道正菜,上一道报一道菜名,什么太极福寿、有福同享、吉祥纳福、玉皇赐福一大篇,反正很好听的名,哪像你们这儿连个名也不报?这不是欺骗是啥?”
围观的众人跟着起哄:“欺骗!欺骗!”
我听客人这么一说,又细细看了家常弄的豆腐宴,明白了,对着师傅御厨张悄悄说了几句,赢得他连连点头。我对几位客人说:“好了,我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了。请大家坐下来听我说一说,要是觉得我说得不对呢,这一桌豆腐宴不收你们的钱,另外再请你们吃一桌豆腐宴。要是你们觉得我言之有理呢,请你们就付这一桌菜的钱。”说罢,我掉头对围观群众拱拱手,“我们是从北京来的厨子,初到沧州,如有得罪,还请多多包涵,谢过了!”
围观人直拍手。
我对几位客人说:“说到咱们中国的豆腐,从汉朝怀南王刘安发明豆腐以来,品种繁多,数不胜数,单是翻开清宫御膳谱,就有羊肉炖豆腐、鸡丁豆腐、鸭丁豆腐、鸡汤豆腐、锅烧鸡脸什锦豆腐、拆鸡烂肉炖豆腐、卤虾油炖豆腐、湘子豆腐、锅塌豆腐、菠菜拌豆腐、豆豉炒豆腐、豆皮烩软面筋、什锦豆腐、胜三鲜豆腐、红白豆腐、盐水豆腐、胜云片豆腐、脸豆腐丸子、收场豆腐、清拌豆腐、豆腐汤、豆片汤等多达数十种。单说豆腐宴,东南西北都有,那也是多得数不胜数,但现在一般人最推崇的有四大豆腐宴,那就是泰山豆腐宴、淮南八公山豆腐宴、四川剑门豆腐宴和四川西坝豆腐宴。”
我这番开场白一下子吸引了大家,餐馆顿时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