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师徒一回到牢房,罗镇长就来跟我商量,意思是既然我愿意和餐馆老板合作,还不如跟他合作,因为无论怎么说,这地盘不是他餐馆老板做主,一切还得听罗镇长的,如果有啥要求可以提出来,比如……
我打断罗镇长的话,“谁说我要跟餐馆老板合作,难道张家常的话你也信?真是的,他虽说会做豆腐宴,可毕竟还是孩子,也不过二十几岁,不过是信口雌黄罢了。何况,你把我们关在牢里,像是合作的样子吗?”
罗镇长哈哈大笑,“放不放你们得先算账。”说罢,他拿出账本,翻到我们这一页,拉过算盘噼噼啪啪一阵拨打,抬头告诉我:“不能放,不能放,你们的欠债还没抵完,哪天抵完哪天放。”
我没好气地还他一句:“那你的事等我们自由了再说。”
我这说的完全是气话,是对罗镇长有意见,因为他既想发财,见我厨艺高超,想和我合作开办餐馆,又不愿意马虎一点,提前放我们出去。
这时,餐馆老板到牢房来了,一进门就说合作开餐馆的事,问我想好没有,要是想好了的话,我欠的所有债由他代我偿还,咱们这就出去订合同,要是没想好呢,慢慢想,有啥要求可以提出来商量,一定满足我的要求。
罗镇长在一旁听了,着了急,原来想用债务卡住我的想法眼看就要落空,忙打断餐馆老板的话,质问他:“你这样说啥意思?帮他还债?救他们出去?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你以为他们只是欠几个钱这么简单?告诉你,他们的案子已报到县里去了,县长带话来了,不日亲自来审,到时候你就不怕县长找你要人?交不出人就判你一个私通匪人!”
张家常不服气地说:“哪个是匪人?哪个是匪人?你不是刚才还要和我们合作吗?怎么转个脸就开黄腔?”陈设也说:“我们不和你合作就是匪人,和你合作就不是匪人,天下哪有这个道理?”我赶紧招呼两个徒弟莫乱说,一切听罗镇长的,人家是政府。
罗镇长一脸怒气正要发作,见我这么说才缓和过来,嘿嘿一笑,说:“你这样说呢才是大实话,在这里,我就是政府。”又指着两个徒弟,“年轻人口无遮拦,不与你们一般见识。”又掉头告诉餐馆老板,“听明白没有,明白了就赶紧走,牢房重地,闲人免进。”
餐馆老板只好灰溜溜走了。
这样一来,我们还得继续挣钱,还得求罗镇长带人出去,就不能得罪他,所以只好敷衍他,答应好好考虑考虑,到时候再决定。罗镇长模棱两可,没说好歹,鼻子哼了一声。
第二天,张家常和陈设照旧要出门。罗镇长没来,留了话,安排两个守卫带他们去。他们来到餐馆,张家常对老板说:“咱们还是接着办豆腐宴吧。”陈设说:“咱们办丸子宴。”餐馆老板问:“有丸子宴吗?”陈设说:“怎么没有?中华饮食文化源远流长,天下丸子宴多得去了。”
餐馆老板昨天在罗镇长那里碰了壁,知道了罗镇长也在拉我们合作办餐馆,心里一肚子不舒服。他翻来覆去想了一夜,要是继续捧红我们呢,菜倒是可以多卖一些,钱倒是可以多赚一点,但忙来忙去,挣的是蝇头小利,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裳,因为罗镇长和我们的新餐馆一旦开业,顾客认厨师,肯定都跑过去了,倒不如趁我们羽翼未丰,撵走我们。于是他就说:“我不管你们做什么宴,赚钱就是好宴,亏本就是坏宴。”
张家常和陈设都是宫里长大的人,只知道懂规矩、学本事,哪里知道江湖险恶?自然听不懂餐馆老板这话,还是照着昨天的样子,张家常卖豆腐菜,陈设卖丸子菜,各吆喝各的,各忙各的。客人还是照样的多,不少远处的人也闻风而至,把个餐馆挤得满满的,早早就挂出客满的牌子。
昨天那帮客人又来了,说好了连吃四天,吃遍天下四大豆腐宴,所以一进门,胖客人就大声说:“张师傅,张师傅,我们又来了,今天吃剑门豆腐宴,快出来给我们介绍介绍。”
办豆腐宴比卖零星菜赚钱多了,昨天的一桌泰山豆腐宴,比这几天赚的还多,所以一听老客又来吃豆腐宴,张家常急忙甩了手里的家伙,屁颠屁颠跑出来,边说欢迎,边介绍起四川剑门豆腐宴来。
剑门豆腐宴与泰山豆腐宴不同,最大的特点有二:一是平民化,符合百姓口味,大家都吃得起;二是三国化,因为三国时期剑门是蜀中要地,留下很多三国故事,菜品就有张飞卖肉、姜维豆腐、空城计、长坂大战、草船借箭、桃园三仁豆腐、周瑜水师、火烧赤壁等。
胖客人说:“别慌、别慌,请问张师傅,这桃园三仁豆腐、周瑜水师、火烧赤壁是啥豆腐?”
张家常说:“桃园三仁豆腐用的是豆腐加花生仁、核桃仁、杏仁;周瑜水师是豆腐烧鱼;火烧赤壁是锅巴豆腐。”
大家连连说好,叫张家常快快弄上桌来。
张家常回到厨房,立即指挥手下开工,洗菜的洗菜,切肉的切肉,剖鱼的剖鱼,剁馅的剁馅,众人忙得不亦乐乎。
第一道菜做的是桃园三仁豆腐,可张家常不见三仁,忙问配菜怎么配的。配菜说昨天用完了。张家常一见油烧得冒青烟,急等着三仁下锅,却说没存货,急得脸都黑了,大声吼道:“你为啥不早说?怎么不马上去买?快去啊!”配菜说:“不关我的事,你得问采买。”
张家常只好把铁锅端下灶,大声喊:“采买!采买在哪里?”没人接话。有人说采买上街去了还没回来。张家常拿锅铲砰砰敲桌子说:“老板呢?老板呢?”还是没人接话。有人说老板不在。张家常从没遇到过这种场面,又急又气,一张脸涨得通红,把锅铲往桌上一甩说:“这菜怎么做?爷不干了!退菜!退菜!”
陈设一看不对,忙四处找餐馆老板,旮旮旯旯找遍了不见人影,问一个跑堂的,才得知老板溜出去喝茶去了,顿时气得直冒火,过去跟张家常讲了。二人这才知道餐馆老板“我不管你们做什么宴”的含义,气呼呼地解下围裙甩在地上,扬长而去。
那帮客人正等着吃剑门豆腐宴,见两位师傅气冲冲从厨房大步出来,忙问怎么回事,怎么不做了。张家常说:“我做不来,等餐馆老板亲自给你们做!”说罢,和陈设气冲冲地走了。胖客人和瘦客人忙追出去喊:“张师傅,我们要吃你做的剑门豆腐宴啊!”
两个守卫正坐在餐馆门口喝茶吹牛,见张家常和陈设突然走出餐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以为他们想跑,急忙起身端起枪追上去,边追边大声喊:“站住!站住!你们想做什么?”
我那会儿正在牢房里和师傅、武正当聊天,给武正当讲昨天大办泰山豆腐宴的事,突然瞧见张家常和陈设被押回来了,忙站起身迎上去,问:“你们怎么回来了?”武正当也着急地问:“是不是又遇到做不来的菜了?”他们黑着脸也不说话,走进牢房,一屁股坐在谷草上,又一仰身睡了下去,随便怎么问,死不开口。最后还是匆匆赶来的罗镇长说明了情况,才知道原来如此。
罗镇长不是没去餐馆吗,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呢?
原来,罗镇长也是一肚子的气,不是气我,是气餐馆老板竟敢跟他作对,所以一早就去茶馆喝早茶,找人商量怎么办。正说得热闹,餐馆的人过来说闹事了,他忙跑过去看。只见这两位正大步流星在跑,自己的两个守卫正在后面追赶。他也没上前去拦,而是向旁人打听情况,一听是这么回事,心里一阵暗喜,急忙跑回牢房来了。
罗镇长说:“你们做得对,男子汉就得有点骨气嘛。依我看啊,那家伙是成心扫你们的面子。不理他!我罗镇长帮你们!”
我和师傅急得不得了,昨天还做得好好的,今天怎么就天翻地覆了?究竟是餐馆老板作怪呢,还是他疏忽大意?是两个徒弟性子太急呢,还是确有其事?这些都得一一弄清楚了再说,但有一件事是明确了,那就是把餐馆老板算是彻底得罪了,也给沧州的餐馆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怕是再难与他们合作了。断了这条财路,那还债走人的计划怎么办呢?只能依赖两位娘娘了。
想到依赖两位娘娘,我心里怒火冲天。几个自以为是的大男人,怎么出了京城就成了窝囊废呢?当初还跟人家讲条件,要怎样怎样才愿意照顾她们,可现在是谁照管谁?我们怎么吃上两位娘娘的软饭了呢?
师傅知道我的想法,劝我别胡思乱想,等把这件事弄清楚了再说,如果两位娘娘能挣到钱还清债当然好,如果实在不行,不是还有一条路吗?就是跟罗镇长合作,他出钱出店面,我们出手艺出人,也算是两不亏,总之天无绝人之路。
我听了师傅的话这才稍稍放宽了一点心,但并不同意和罗镇长合作。要知道这人既然能又抓我们又利用我们,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不在官场上混个十年八年很难做得到,而现在他因为需要,可以利用我们,就难保今后哪里有了矛盾,不需要我们了,照样可以像现在一样抓我们。跟这种人打交道,十有八九要倒霉,最好敬而远之。
师傅听了我的话也有同感,都觉得与罗镇长只能是短期互相利用,绝不可长久交往。那眼下的困难就只好拜托两位娘娘了,我们真成厚脸皮的人了。
谁知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随之传来一阵女人的哭泣声,然后便听见罗镇长在说话:“哎呀,怎么是两位姑娘啊,别哭、别哭,坐下来好好说,谁敢欺负你们?说,我罗镇长找他算账。”
原来是两位娘娘来了。
我心里一惊,往日她们来都是傍晚时分才来--一是演了下午场得换装休息,二是带一些吃的来给我们当晚饭--可这会儿正是下午场演出的时候啊,她们怎么来了?难道……
我不敢细想,忙站起身迎上去和她们打招呼。为了遮人耳目,称呼早改了,她们叫我戚师傅,我叫她们姑娘,“两位姑娘,你们这是……”这一叫不得了,两位娘娘哇的一声大哭出来,边哭边说:“戚师傅啊,他们……他们欺负人……”
我顿时明白了一半。
那个年头,女人演戏的不多,就是在北京也不多,何况在沧州,更是少之又少,称得上凤毛麟角,所以只要水牌上挂的是女角,大家争着看稀奇,票就卖得好,要不然,那个剧场老板怎么会留她们演出呢?可事情总有两面性,女角卖座自然好,可女角容易惹麻烦啊。有经验的老板懂得怎么应付,不过那也只是应付而已,实在扛不住的时候,必定牺牲别人,保全自己。
我那时虽说已过不惑,也结婚生子,但妻子儿女前几年就送回老家了,还是过着单身汉的生活,加上御膳房是清一色的男子汉,很少跟女人打交道,所以,说来好笑,说起女人的事还不好意思,想问两位娘娘受了啥欺负,话到嘴边说不出口,反倒是一张脸潮热。
这问话自然归了师傅御厨张。
原来,今天中午有一场演出,照旧是两位娘娘的拿手戏《盗仙草》。
只听开场锣鼓一阵敲,幕布冉冉升起,两位娘娘扮演的白青二蛇一亮相,就赢得满堂喝彩,可演了不多一会儿,青莲的唱段还没完,突然有一只鞋子飞上舞台,而且不偏不倚,正打在青莲肩上,吓得青莲目瞪口呆,顿时没了声音,傻痴痴地立在那里,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琼芝一看有人捣鬼,忙向后台张望,希望得到指点,可又一只鞋子飞上来打在她身上,她便沉不住气了,哇的一声哭起来。剧场老板忙从后台走出来向观众拱手道歉。哪知台下飞来杂七杂八的东西,还带着骂声、吼声、嘘声。演出只好停止。
说起这一幕,青莲记忆犹新,边抽泣边说:“戚师傅,你不知道这些人好可恶,拿了鞋子砸我不说,还口口声声骂我是……那些话我都臊得说不出口,不知道哪点把他们得罪了。”
琼芝说:“不是他们,是他。姐姐你就忘记了,前两天完了下午场,咱们正在后台卸妆,不是有个男人进来给你送花吗,你不是当场就谢绝了吗?记起了吗?就是他捣乱。”
青莲说:“你这样说,我有点记起了。四十来岁一个大胖子,头发梳得光生生的,像是擦了香油吧,油光水滑的样子,我一见那模样就起鸡皮疙瘩。还送花呢,给我当场回啦。妹妹,是他吗?好像不止一个人闹啊。”
琼芝说:“怎么不是他?一只鞋甩上来砸着我,我回头一看,不就是他干的吗?手臂还举得高高的,还对我嬉皮笑脸,就是死了化成灰我也记得!”
武正当插话:“琼芝,他是谁?当哥替你报仇。”
张家常说:“谁这么坏啊?追女孩也不是这么个追法啊。”
武正当说:“家常,你说话就是不注意。怎么是女孩?这是姑娘啊,咱们不是得尊敬吗?”
琼芝乜他一眼,说:“你现在知道尊敬了?”
这是啥话啊?
这话大家不明白,只有琼芝和武正当清楚,因为在宫里的时候,那是辛亥革命之后了,武正当悄悄和琼芝约会,他叫她芝妹,她叫当哥,一见面就亲热,不曾说过尊敬的话。
有一回,琼芝见他动手动脚,开玩笑吓唬他说:“我是娘娘,你是奴才。”要照宫里的老规矩,大凡主子这么一说,那就是摆出了主子的架子,后面只要一声喊,自然有人出来执行家法,可武正当不但不害怕,反而说:“我们这是两相情愿。”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讲。琼芝听了嘻嘻笑,假装生气说:“谁跟你情愿啊?”
可没想到的是,自从出了宫,武正当一改常态,竟和张家常打得火热,琼芝就再没能重温这脉脉温情,就是主动挑逗一下,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琼芝因此就茶不思饭不想,整夜整夜地想,问自己,既然如此,何必当初?要是早知道,还跟他出啥宫?
我虽说不明白他们话里有话,可总觉得回回关键时刻他们总是这样,不知道这唱的是哪一出,只好岔开他们的话,问青莲:“青姑娘,这捣乱的人是干啥的啊?能纠集一帮人砸剧场,有些势力吧。你说说,看罗镇长认不认识。”
罗镇长不等青莲开口,抢着说:“两位姑娘这么一说啊,我心里大概就有数了,他叫……”
青莲和他异口同声说:“独眼龙!”
罗镇长说:“这家伙是个老无赖,老婆早被他休了,女儿是嫁出去了的,儿子也和他闹得有家不归,屋里就他一个孤家寡人,无法无天,没人管得了,也只有我吼他还听几句。不过这人和沧州县里的周师爷有点亲戚关系,叫周师爷表叔,有事无事总爱去沧州看表叔,带点水果糕点回来到处炫耀,说是表叔硬塞到手里的。大家当他是一只疯狗,看见绕着走,懒得招惹他。”
我一听这就麻烦了,连罗镇长也暗示我们绕着走,那么两位娘娘唱戏的事,无论如何是干不得了,弄不好为了几个钱,平白惹出是非来。那家伙倒无所谓,反正以烂为烂,两位娘娘可是万金之躯,容不得丝毫诋毁。我便说:“两位姑娘,你们看这样好不好,反正咱们欠的债也不多了,我再努努力就可以解决,咱们就别去唱了?”
御厨张连声应和说:“是这个理、是这个理。”
张家常不懂事,说:“她们也不做了,我们也不做了,那我们吃什么?拿什么来……”
我忙厉声打断他的话:“就你长得有嘴会说,看你啥时长得大?”
陈设说:“师兄,看你啥时长得大。”
张家常挤眉弄眼伸舌头,说:“师傅说我该听,你凭啥说我?”
陈设说:“我帮师傅说你是为你好,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张家常说:“我看你是别有用心。”
陈设说:“我有啥心?”
我打断他们的话说:“都别说了。依我看啊,大哥不说二哥,两个差不多。”
正在这时,县里来的传令兵找到牢房来了,跑得一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罗……罗镇长,你怎么躲在这个旮旯哟,害得我找遍了几条街。这……这是姜县长给你的……信。”
罗镇长边接信边说:“怕是关于你们的事哟。”看完信,罗镇长眉头就皱起来了,不断拿眼光瞄我,满脸紧张神色。
我忙问:“是不是县长对我们的批复?怎么说?怎么说?”
罗镇长一声不吭。
十来个人一声不响地盯着罗镇长。
牢房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