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县县长叫姜一冠,的确写了一封信给罗镇长,也的确对我们的事做了重要批示。令罗镇长百思不解的是,他的报告早就送到县里去了,姜县长也早看了,为什么迟迟不作批复,拖了这么久,这会儿才下来,而且用词严厉,责令罗镇长对我们严加看守,他马上亲自来处理。
这其中的机密,罗镇长自然不知道,连姜县长自己也并不清楚。姜县长也是刚接到北京的电报,才警觉起来,才知道这是一件大事。
最初,姜县长接到罗镇长的报告,觉得不过是盗窃案和债务纠纷,盗案的金额倒有点大,但那是失主自报的,得从腰杆上砍一刀,而债务并不大,只是因为被盗一时付不出来,所以并不重视,批给周师爷处理。
这个周师爷不是别人,正是独眼龙的表叔。他一看这个案子是光骨头没啃头,随手甩在一边,把事情就这么搁一边了。如果不是独眼龙大闹剧场,和剧场老板发生矛盾,恶人先告状,跑到县里找到表叔周师爷诉苦,由两位姑娘引出我们这件事,不知还要拖到何年何月。
周师爷取出罗镇长的报告,认真研究了半天,想找点什么可用的疑点。但除罗镇长在报告上说的,我们这一行人形迹可疑外,并无其他问题。于是,他便在形迹可疑上下工夫,派人去北京调查。可结果让他失望,那边并没有我们的案底。见实在找不到破绽,又恨我们不懂事,没托人给他送好处,他便提笔写了处理意见:案情重大,严加看管。但他并没有把这个意见报告姜县长,也没按程序通知罗镇长,怕他有意见去找姜县长,就使了一个难得糊涂计,想的是我们在牢房待不住了,总要托人来找他的,再说下文。
我后来才知道,不光是周师爷这么做,当时整个官场都有这么一条潜规则,凡是经手的案子,不管破得了破不了,没有搞头,绝不轻易结案,除非上司催紧了,下面闹大了。因为一旦结案,他们便失去调查处理权力,没有敲诈勒索的理由了,所以,一件平平常常的小官司,按理应三五日就可以了结的,往往拖个一年半载,甚至造成冤案。
幸好,我这个案子除了周师爷,还有人惦记,那就是北京的陆司令和吴主委,不然我们不知还要被关多久。
事情是这样的。
就在沧州差不多快把我们忘记的时候,县里突然接到北京一个电报,说是有一伙由两女五男组成的歹徒在北京犯了事,逃离北京,去向不明,望各地追查,若有发现,立即逮捕送京,不得擅自处理,落款是陆司令。与此同时,县党部也接到一份类似的电报,稍有不同的是,落款是吴主委。
姜县长既是县长,又是县党部主委,突然接到越级下达的两通电报,以为不是祸国殃民的罪魁,便是窃国欺世的大盗,自然高度重视,不敢掉以轻心,急忙悄悄叫来周师爷商量,问他是怎么处理的。
周师爷暗自庆幸没有擅自处理,忙拿出卷宗,说了他“案情重大,严加看管”的意见。姜县长说他办得对,要是轻率处理,或是打草惊蛇,一定误事。
他们商量的结果是,先由姜县长写一封信去,派人马上送达,信上叫罗镇长严加看守,如果发生意外,便是罗镇长的责任。然后姜县长再带着人马随后到达,就地审问,拿到第一手口供,自然立下首功。
所以,罗镇长一看姜县长的信,顿时变了脸色,没想到区区一件小案,逾期羁押已是重处了,怎么风云突变,成了要案?
我见罗镇长面无血色,心里一惊,并没想到陆司令和吴主委,只风闻独眼龙去沧州找了周师爷,难道是周师爷从中作祟,撺掇姜县长重处我们?想到这里,我忙再问罗镇长:“姜县长究竟在信上是怎么说的,是不是要判我们坐牢?”
罗镇长皱眉蹙额,捏着信不说话,突然大声命令守卫:“你们还愣着干啥?快把他们统统关进牢房!包括两位姑娘,严加看守,不准出牢门半步!要是跑了一个,我枪毙你们!”
几个守卫便凶神恶煞地吼我们,拿枪托推我们,把我们撵进牢房,把两位娘娘也推进隔壁牢房,锁上大锁。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两位娘娘吓得惊慌失措,泪流满面。青莲喊戚师傅,问我是怎么回事。琼芝喊武大哥,问他们要做什么。张家常和陈设也惊得一愣一愣的,一句话也不敢说。我也很紧张,真的是独眼龙捣鬼就麻烦了,说不定姜县长这会儿正带着兵马在路上,到时候一定把我们五花大绑送到县监狱。想到这,我一张脸顿时紫红,忙问师傅怎么办。
御厨张略一思考,小声说:“咱们得作最坏的打算。”
我又是一惊。师傅在宫里干了一辈子,多次见过皇上太后,更不要说一品二品大员了,向来有礼有节,稳重得体,不曾有过半点失礼之处,这会儿怎么惊慌失措了?我焦急地问:“师傅啥意思?就是独眼龙搞鬼,最多说咱们欠债不还,还能说啥?怎么要作最坏打算?”
师傅看看牢外,罗镇长已拂袖而去,看守的守卫多了两个,正围坐在桌子边上聊天,便压低声音说:“独眼龙算啥?小爬虫,咱们才不理他。你们忘记北京那两位爷了吗?”
我顿时明白了,长叹一声,还是师傅考虑周到,不由得更着急,说:“肯定是他们,肯定是他们,这么久了还不放过我们啊。师傅,怎么办?”
张家常和陈设也恍然大悟,压低声音说:“原来是他们啊,怪不得罗镇长吓得变了一个人似的。那怎么办?咱们出京才多远啊,又得回去啦?”我忙打断他们的丧气话:“冷静,别急。容我好好想想,我一定想一个好办法,绝不会连累大家。”师傅马上训斥我:“你说啥话,什么叫连累不连累?大家上了路就是一家人,就得同甘共苦,别胡思乱想。”两个徒弟也听懂我的话了,不顾有看守在场,大声说:“师傅,我们不怕连累,要死要活我们跟定了师傅!”
四个看守被惊动,一齐掉头把我们盯住。一个说:“吼啥吼啥?”一个说:“要死别死这儿啊。”一个说:“谁要你们的命啊?”一个说:“神经病啊,咱别理这几个爷。”
两位娘娘在隔壁牢房听得清楚,本来已经安静下来了,又哭起来了,一个比一个声音大,又流眼泪又流鼻涕,说:“这辈子怎么摊上这个爷啊,走这么远了还惦记啥啊,这不是把人往死里撵吗?那咱就死给他看吧。皇上啊,你知道咱遭的难吗?”
这一声皇上叫得真是惨,把两位答应娘娘满腹的苦都叫了出来,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四个看守大吃一惊,一齐盯着两位娘娘。一个说:“你们喊谁?皇上?谁是皇上?”一个说:“喊皇上来救你们?”一个说:“皇上早垮台了。”一个说:“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青莲这一路是受不完的气,是忍了又忍,现在是火烧眉毛,忍无可忍,突然大声说:“我是皇上的答应!”
琼芝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也大声说:“我也是皇上的答应。”
我们听了目瞪口呆,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是好。那四个看守同样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张嘴说不出话。
牢房鸦雀无声。
四个看守回过神来,嘿嘿笑。一个说:“你们是皇上的什么?”一个说:“这也不知道,就是皇上的小老婆。”“别说得这么难听,咱们不是都当过皇差吗?”“我得瞧仔细了。”
我突然大声说:“她们的确是宫里出来的娘娘,的确是皇上的答应。你们不能这样无礼!”
两个徒弟也说:“你们不能无礼。”
一个看守走过来对我说:“她们是答应。你呢?你是什么?还有他们几个,都有来头吧?”
我说:“好吧,我就告诉你们,我是紫禁城御厨。”
张家常说:“我是御膳房大厨!”
陈设说:“我也是御膳房大厨!”
武正当说:“我是清宫五品带刀侍卫。”
我指着御厨张说:“这位是我的师傅,御膳房副总管兼御厨。”
四个看守顿时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四张脸上显出既惊恐又仰慕的神色。他们以前也当过皇差吃过皇粮,曾经在他们心目中的皇上至高无上,皇宫里的娘娘神秘莫测,就是我们御膳房的人,也被看作是神仙般的人物,从来没有见过面,更别说这么近距离的交谈,所以紧张得手足无措,僵持片刻之后,竟给我们跪下磕头。
我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没想到皇上余威尚存,心里多少有些自豪。因为隔着栅栏,不便去扶他们,便笑着请他们起来,谢谢他们这些天的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