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讲了,因为康熙南巡来到德州,下榻于少时老师田雯老先生的山姜书屋,尝到了德州扒鸡,龙颜大悦,令其作为贡品进宫,所以这道菜就进了紫禁城。到了乾隆时期,因为做这道菜后继乏人,朝廷下令,征德州扒鸡艺人进京。当时,韩、田两家都想派人奉召,但名额只有一个,而两家手艺又旗鼓相当,便由县令拈阄决定,拈到韩家。韩家与田家世代相好,答应进京之后,一定将宫廷手艺教给田家。
田家留在德州发展,根据扒肘子扒牛肉的烹调方法,对传统工艺配方进行改进,添加多味健脾开胃中药,融进炸熏卤烧方法,虽有很大提高,但仍然有不少问题,以至难以大发。
这时,韩家爷爷从北京回乡探亲,带回一罐御膳房烧鸡老汤,发现田家扒鸡味道不过关,便毅然兑现承诺,将老汤给了田家,帮助田家做出更好的德州扒鸡,但留了一个后话,叫田家立了一个字据,今后如韩家要回德州做扒鸡,田家必须将老汤无条件全部还给韩家。
韩家爷爷去世后,他的儿子,就是韩家老爹,原本在御膳房做事,可因为得罪了总管,被撵出御膳房,只好回德州谋生,开了一家扒鸡店,因为没有老汤,做出来的扒鸡不如田家,就找田家要老汤。田老爹不理两家上一辈的承诺,为了自家生意,不愿交还老汤。韩老爹就拿出当年田家立的字据告官,加之韩家出过御厨,自然打赢官司,取回老汤。田老爹没了老汤,做出来的扒鸡味道不好,卖不出去,亏得一塌糊涂,一时想不通,一横心就跳了河。
这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田老爹的三个儿子见韩家逼死了爹,自然不肯善罢甘休,花银钱去济南疏通关系,告韩家巧取豪夺。可韩家朝中有人,不但再赢官司,还反告田家诬告陷害,狠狠地罚了田家一笔,弄得田家的两个鸡铺摇摇欲坠。
这样一来,田家的百年老店就被抽空了,一是没了老汤,做出来的扒鸡味道不正,二是没了本钱,生意越做越差,所以就有了我们吃他家扒鸡觉得味道不正的事发生,就有了田家大娘喝盐卤自杀的事,就有了全家人来求我帮助的事。
我一听原来如此,禁不住连连责怪韩家,就算上一辈人有这个老汤约定,也没有必要收走全部老汤啊,要是留一部分老汤给田家,既不影响韩家扒鸡味道,又能维持田家扒鸡生意,大家发财,何乐而不为?更何况田家奋起反抗,两家对簿公堂,杀敌三千,自伤八百,有什么好处?再说了,德州扒鸡的市场大得很,不是一家两家做得完的,怎么就容不下田家呢?
御厨张和两位娘娘听了我的想法都说对。两个徒弟和武正当也支持我。田家的人听了满脸笑容,忙又要给我下跪。我这才知道大话说早了,想收回来也不行了,急得口吃起来,说:“这只……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啊,至于……”
田家的人才不管我的解释,逮住我前面的话不放,齐刷刷地又给我跪一地,求我伸张正义,替他们讨回老汤,救田家三十口人生命。我听了大吃一惊,这怎么又关三十口人生命的事了?田家大娘说:“怎么不关俺们田家三十口人生命的事?俺们已经决定了,既然没了老汤,就没了俺们的扒鸡生意,既然没了俺们的扒鸡生意,就没了俺们的吃穿,既然没了吃穿,俺们怎么活?只有一死,全家老小三十口只有一死。”
我吓得双腿发软,一下子跪下去,颤颤巍巍地说:“这……这么严重啊……”
事过多年想起来,我那时真是被吓坏了,真没想到,他们竟然把救三十口人生命的大事委托给一个厨师,真没想到,一个厨师值得他们这么大的信任,自然被吓得倒给他们下跪,回想起来真是好笑。可御厨张和两位娘娘不这样看,事后只要一提起这事,他们总是赞不绝口,说见我这么一跪,才知道我还有这么大的同情心,夸我是好人。
正因为我这么一跪,这事就算揽上了,因为田家那些人一见我跪下来,以为我答应他们了,就一起给我磕头,眼泪汪汪地向我道谢,弄得我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好大声说:“你们放心,我戚富贵一定替你们想办法!”
我这么一说倒简单,可细细一想,复杂了,怎么替他们想办法,替他们想什么办法,那百年老汤是想得出来的吗?这下论到徒弟教训师傅了。
田家的人走后,张家常第一个跳出来说我:“师傅,您怎么能随便答应他们呢?您难道不知道百年老汤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吗?”
我记起了,这话不就是我以前教训他的话吗,这家伙怎么可以恩将仇报?
陈设说:“师傅,您……”
我也记起了,这也是我以前教训他的话,这家伙怎么可以以牙还牙呢?
还是我的师傅好,只是长叹一声说:“既然答应了,那就大家想办法吧。”两位娘娘大概还沉浸在刚才的绝望中,来不及思考眼下的问题,只是应和:“那就大家想办法吧。”
我们把德州做扒鸡的情况做了分析,虽说有很多家,但真正出名的还是韩家,而那罐百年老汤也在韩家,所以,我们就把第一个目标锁定为韩家。
据了解,韩家爷爷和韩老爹的确在御膳房做过掌勺,不过不是和御厨张和我们在一起,而是在养心殿御膳房,虽有一面之交,但并不曾打过交道,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御膳房的人多,合起来上千人,又分别在各处做事,加上紫禁城规矩多,这儿不准走,那儿不准过,不像民间,哪儿都可以去,所以虽说同在御膳房,互相不认识的多;二个是宫内斗争复杂,虽说我们御厨不管政治斗争,但政治斗争要来找我们啊,比如三大御膳房,皇上那个与太后那个就有矛盾,我们总膳房与他们两个也有矛盾,说具体点,我们要是缺食材,去找养心殿御膳房借一点都不行,更别说送了,所以我们三处的厨子都尽可能不往来,以免惹事。
但大家不知道这些内情,问御厨张和我:“你们和韩家爷爷及韩老爹有往来吗?”我们摇头说:“记不起了,大概没往来吧,印象中没有这两个人。”
这步棋就走死了。
青莲娘娘这会儿像是清醒了,说:“咱们别拉宫里的事了,说说现在,谁知道韩家现在的当家人是谁?”
张家常说:“韩老爹啊,就是他把田家老汤收回去的。你问他干啥?打他的主意啊?”
我一听张家常话中有话,是不是知道刚才两位娘娘和武正当的事了?忙接嘴说:“家常,对娘娘说话客气点,这要是在宫里啊,一声呵斥就要打板子。”
家常忙给青莲娘娘赔不是。
青莲说:“啥时候了还这么穷讲究啊?没事,没事。那都是在宫里,有这么个规矩套着大家伙儿不是?现在出来了,咱再不讲这个好不好?要再这么讲下去,大伙儿没法说话了。琼芝妹妹,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琼芝说:“姐姐说得对,咱啥都不是了,还讲啥规矩,不是自欺欺人吗?我赞成。”
张家常嘿嘿笑说:“那我这礼不是赔错了?”
陈设说:“那你叫青莲娘娘还给你。”
武正当插话了:“怎么能还呢?娘娘这样说是对咱们客气,咱们怎么能顺着竿往上爬呢?琼芝娘娘,您说呢?”
琼芝冷冷地说:“我不知道这些,别问我。”
我一看这几个人还在怄气,懒得理他们,就和师傅商量。青莲娘娘的话有道理,想办法就得从韩家当家人身上打主意。最好的办法就是说服韩家当家人改变主意,把百年老汤分一部分给田家。
张家常说:“师傅,你们趁早别打这主意,我打听了,那韩老头是茅厕里的石板,又臭又硬。”
陈设说:“师兄,这有什么?你不是张豆腐吗?给他办天下四大豆腐宴,让他吃得晕头转向的,不就答应了吗?”
张家常说:“师弟言之有理,你不是陈丸子吗?给他做天下十大丸子,叫他吃得如堕五里雾中,还不就答应了吗?”
我一听,这主意好啊!忙说:“家常、陈设,你们怎么这样聪明啊?好,好,就这么办,咱们先给他来个天下四大豆腐宴,再给他来个天下十大丸子,还怕他不回心转意?师傅,您说呢?”
青莲娘娘插话说:“这主意好,这主意好,韩家不是开餐馆的吗,不是想吸引顾客来吃饭吗?咱们像先前一样如法炮制,让他赚得钵满盆满,准保答应。”
张家常惊叫:“这演的哪一出啊?我和师弟不过是闹着玩的,怎么就当真了呢?不行、不行,人家在御膳房干过,还有不知道天下四大豆腐宴的啊?怕是师弟的天下十大丸子还管事些,叫师弟去吧。”
陈设也惊叫:“啥天下十大丸子啊?不过是我们哥们说来解闷的,就成真天下十大丸子了啊?师傅、师爷,有天下十大丸子这一说吗?”
我说:“怎么没有这一说?天下的菜名不是咱们厨师取的吗?我是御厨,按照宫里的规矩,有取菜名的权力。我现在就正式宣布,陈设的十大丸子就是天下十大丸子。师傅,你看行不行?”
御厨张哈哈笑道:“怎么不行?这样叫起来响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