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楼外,依然笼着无边的春色。春色倾城,人心却如那水中青萍,飘洋万里,也不知何时才是尽头。而世人眼中的她们,总是浓妆艳抹,总是不谙世情温凉、不知荣耻的卑贱之人。而谁又知道,她们的心,正如这夜风之中的窗烛,燃掉一分就少了一分。到最后灯枯油尽,除了凤鸾帐下的万般柔情之外,谁还会记得她们也曾轰轰烈烈地绽放过。
今日的天水楼,热闹如旧,虽是白日,来此嬉闹的人,却已不少。屋外的古雕红梁,青砖玉瓦,虽已揽尽了华贵之色,已把华丽与优雅的搭配刻画到极致,可那立于玉阶下的绯袖绿装,却又稍显美中不足。
天水楼台最里面,那个檀木厢房依然大关阁门。自那日及笄之演后,夜离便再也没有挽起手中的那片红纱巾,再也没有走上那个楼台,只留下厢房外那一排排无望的等待。
而今日的天水楼,热闹之中却多了一分无形的压抑。而那台上歌女,只是轻轻拨弄着琴弦,似乎身边这一切,于她已没有半点瓜葛。
自从那个清晨,师艳琴身披一件男子衣裳闯进檀木厢房,然后便一直躺在夜离的花床上,几日不思饮食,亦不言语,不见任何人。
看着床上那一脸木然的师艳琴,夜离心中的方寸已乱。要知道,从前的师艳琴,就算世界末日都不知忧伤为何物。夜离也记得,师艳琴身上的那件男子衣服,是她曾经爱着的那个男人初月的。
可是到了如今,夜离已然学会了伪装不在乎,伪装平静,伪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琴姐姐,琴姐姐,起来吃点东西,好吗,这可是姐姐最爱吃的梅花糕呢。”夜离轻声唤道。
但见床上的师艳琴,如那被惊住的青蛇一般,紧紧蜷缩在一件白色衣衫之下,瑟瑟发抖。夜离站在床前,欲要伸手为她盖上那件锦被,可她怕,怕惊到了床上的女子。此时此刻,那床上的女子,恍然冰凉的蝉翼,经不得烈阳的炙烤。夜离小心翼翼地站在床前,心中泛起一阵苦水,不由哀声道:“琴姐姐,你的心,当真冷了吗?还有夜儿在的!”想起那一晚,三个女子跪在月光下的湖畔,誓言荣悲与共,誓言永作最好的姐妹,夜离的心,便如有千万蝼蚁在肆虐地啃噬着。
突然,床上的女子突然一阵哆嗦,那件白色衣衫,便顺势被她扯了下来。此时,她的身上,只着了一件粉色心衣和半边襦裙。半边肩头上,隐隐有几道淤痕。
夜离忙坐到床前,轻轻抚着她的肩头,失声道:“姐姐!”
师艳琴募地坐了起来,双手环在胸前,大声吼道:“你走,不要你管!走开!走开!”
夜离心中一酸,道:“我是夜儿啊。”
师艳琴斜眯着眼,冷冷道:“夜儿?”说完便背对着夜离,躺了下去。
那习习晨风,顺着床前那幕帘珠,一直涌进了这个小屋,亦打在了床上女子露着的肌肤上。这初春的寒意,顺着她露着的后背,一股脑儿荡进她的心衣之下。
夜离忙跪倒在床前,哭道:“夜儿只是想,只是想给姐姐盖上锦被。”
“我不冷,亦不用你好心了。”
“琴姐姐……虽是阳春三月,值此清晨,姐姐还是要加件衣裳。”
“不用。”她的话,依然是那样冷,似一把钢刀,紧紧插在夜离的心口。
此时的夜离,早已是泣不成声,那眼神之间,尽是哀怨。从前的种种,便又在眼前浮了出来:“记得,五岁那年,楼里其他姑娘欺负夜儿,姐姐你站在夜儿身前,死死护着夜儿,因为此事,姐姐还挨了她们的打。那天晚上,我们一起躲在柴屋,姐姐说:‘从今以后,叫我大姐,我保护你’。亦是从那以后,姐姐什么事都让着我。有一次,我们偷懒被妙妈妈罚跪搓板,璞园里,冷雨之中,我们相拥而泣。每一次,都是姐姐给夜儿盖被子,可是琴姐姐,你可曾知道,夜儿多想,多想也为姐姐盖一次,只一次夜儿就很开心了啊。”夜离顿了顿,抹了一把鼻涕,继续道:“当日,璞园大火,莫不是姐姐冒火闯入园子,夜儿只怕挨不到今日了。”话到此处,夜离已是声不成声,句不成句了。
师艳琴只淡淡应道:“那些,都早成过去了。还记着干什么!干什么?”
“琴姐姐待夜儿,如亲人一般,要夜儿怎能忘,怎能忘?璞园的那个月夜,许下的誓愿,又怎么能就此忘却啊,姐姐。”
此时,师艳琴方才转过身,轻轻扶起跪着的夜离,然后道了句:“夜儿。”两人便相拥而泣,如许多年前璞园那样深情而忧伤的相拥。师艳琴便把当日梨园的种种,尽数讲给了夜离。这一切,在她的口中,说得风轻云淡,仿似那一切,尽与她无干。
而夜离,却早已对那连云初恨入了骨。听师艳琴说完那日的经过,她便只是轻轻唤了句:“琴姐姐。”
师艳琴想起了那晚的洛神湖畔,那个白衣男子的话,随即冷笑道:“夜儿,不用担心我了,我不会有事的。而且,而且我不会让他们就此得逞的。”一丝怨毒的神情,爬上她的眉,亦深深印上了她的心。从这一刻起,她便立下誓言,非但要好好地活下去,还要报复一切,要让那伤害自己的人亦不得好过。
从前的师艳琴,从不会有报复之心,亦不曾有那样充满怨念的眼神,似乎世间所有,她都能纳入心中的那片汪洋。夜离心中一酸,虽然这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但只要她能开心地活下去,她便已满足了。
“夜儿,好久没有听夜儿弹琴了,夜儿,姐姐想听那个什么《玉罗闱》。记得,还是我们十岁那年,妙妈妈教我们弹的曲子呢。”
“玉罗闱!好,姐姐要听,夜儿弹便是。”这首玉罗闱,是她们十岁那年,妙羽莎教她们弹的曲子,当时年少不解风月,自然觉不出有何不妥,如今,已是豆蔻初绽,鸾凤情事自然懂了许多,亦是从那以后,她再不弹这曲玉罗闱。而今日,师艳琴要听此曲,她自然不忍拒绝,便走到琴台旁,曲了膝,双手抚在琴弦之上。晨风袭来,袭上她头顶那寂寞的凤头髻,袭上那一地檀烟的琴台前(青楼素有熏香旧习,而众香之中,尤以檀枝最佳。熏之,有青烟,味白而香气馥郁。如再焚以寻常驱味香蜡,香气顿减,闻起来只觉清新怡人)。
伴随着轻缓的曲音,那凄切动人的故事便一齐涌进她们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