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离开故乡之后,充满了更多的忧虑。我身在陌生的城市,不停地为了生存奔跑,只有睡梦中才能一次次回到故乡。我常常给书商田瓜当枪手。所谓枪手,便是制造一大堆文字垃圾,然后挣出明天的饭钱。我不这样干,就只能露宿街头。有时在地铁口,我也会突然良心发现,掏出一点零钱来施舍给乞丐。或许我有一天也会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的。这让我内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我的施舍如同杯水车薪,反而更加刺激了饥寒交迫者的胃口。我实在是无能为力。我干完活之后,去田瓜那里拿钱。他总是说我出活不快,没有一次能痛痛快快地给我结帐。我在他那里和地铁口的职业乞丐差不多了。我总是不满足。
让世界充满爱。我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电影台词:晚上常常能听到法国人繁殖人口的声音。对了!那是一部叫作《一个傻瓜在巴黎》的片子里的台词。田瓜那里没有活,我的日子更不好过了。我虽然讨厌他,但又离不开他。生活就是这样矛盾。我在宋歌跟前骂他,但见了他之后又充满了讨好的笑。我从来看不起那些表里不一的家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宋歌说我现在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可以说是半斤八两了。我在田瓜那里的妥协又和宋歌故伎重演,但仍然是一退再退,溃不成军,不仅没能换来和平,相反还被她一脚从床上踹了下来。
我一下子回到了母系氏族社会。宋歌不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这一脚让我感受到了她的厉害。
事后,我才知道这个女人不寻常。不仅仅是她的喜怒无常,还有她的心机,更是在一般女孩子之上。有时候,她明明心里充满了渴望,但仍要作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宋歌在用她的方式来吸引我。她一眼就看穿了我的险恶用心。据说,男人多半有一种受虐心理,尤其在迷了心窍的时候更是如此了。不过,这一点,未经证实,算是姑妄言之吧。
我在被她一脚从床上踹下地后仍稀哩糊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世界大战不止打了一夜,但高潮还是没有到来。
宋歌哭了。我们在黑暗中对恃着,直到水乳交融到最深处。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也许赤身裸体所干的一切唤起了人的羞耻心,但也不至于这样呀。我有些不知所措,甚至已经兴味索然了。
我整天无所事事,心情已经灰暗到极点了。宋歌好长时间不见了踪影。周空给我打来一个电话。他在鼓励我。死马当作活马医。他说,坚持意味着一切。我知道这是里尔克的诗句,并不是周空的发明。但我仍旧被他感动了。
周空说你要有信心,你小子做事总是拖拖拉拉虎头蛇尾。他说的一点也没错。也许才子佳人的故事见得多了,也太滥了,他比我老道多了。你小子幼稚就幼稚在老想着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要不就是消极悲观,总是担心着头顶的天空随时会塌下来。人没病也让你小子给整出一场大病来。
果真让这小子不幸言中了。对我来说,抑郁症更像是一位定期来赴约的老朋友。我不断地打电话给周空。我总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但我并不快乐,也许我只是把痛苦强加于人。周空说,双重的痛苦是不人道的。
我对宋歌说,你还是走吧,像你这样年轻美貌,至少也应该找一个有车有房的私企老板吧?再怎么说一朵鲜花也不能插在牛粪上啊!真的,你还是走吧,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不记得宋歌当时说了一些什么,我根本听不进去。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她说你他妈的真够厚颜无耻的,你什么意思啊?我就不吭声了。她走时我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我叫李迎兵。我就是那个老在患得患失的没有一点出息的可怜家伙!也许,我恨自己,是因为自己不会爱别人。我在麻木不仁,并且已病入膏肓,甚至是不可救药了!
现在,我站在鲁迅文学院附近的一条无名的小河边。我想,宋歌也许不再回来了,周空说的一点也没错。我不可能像当年的孟姜女一样哭倒长城,我只能一头栽进她那温暖的怀抱里。的确很温暖,而且刚刚春天。水面上经常是热气腾腾,皆因掺杂了大量工业废水的缘故。
我的愿望又一次落空了。我比那个不肯过江东的项羽还要绝望。你应该干脆利索而又千古绝唱地了断自己。就这样,你会一头栽下去,义无反顾,义薄云天,在垂直极限中一头栽下去。那一切,看上去是多么的漂亮而又完美啊!你的一生会因为它而完美地画上一个句号。
这条小河太伟大啦,尤其在这个城市的边缘,可以说并不亚于黄河长江的伟大。它默默无闻无私奉献,敞开胸怀来者不拒。不管你是谁,无论高低贵贱,有没有所谓的三证(身份证、暂住证和务工证),都在它面前一律平等。周空说,他在农民日报社附近看到抓三无人员的警察,差点吓得尿了裤子。在大街上好好地走着的人,就被不由分说地拉上了停在路旁的依维克。我没有亲眼看到过,但也抖嗦了一下,心想:下一次有可能会轮上自己了。这一切,让我恐慌不安。
有一天,宋歌突然问我:你想不想考研?她那不断的上进心,简直防不胜防,可谓是欲壑难填了。而我也一样,内心中充满了千头万绪,蠢蠢欲动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地不断闪现。与其说,我深受别人乃至周围环境的影响,不如说自己的心从来也没有安分过。人也许是他自己的奴隶。在很大程度上,人无法超越自己,如同心灵受制于身体。人在谈起别人的时候,似乎都是明白人,但就是当局者迷,宁愿相信假象也不抬起头来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