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
通知书寄自省城的政法大学，是法律专业，报名时间为九月十六日。我爸见了我的通知书，神情很得意，嘴上却掩饰着，人的命运就由一张纸给决定了？我妈却已经给我收拾好了包裹。我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我需要带走的东西仅用两只蛇皮口袋是装不下的。我躲进自己的屋子，重新打开蛇皮口袋，被褥中散着炕土的熏气，衣裳间漫出窖水的腥气，泛白的上衣和打着补丁的裤衩,应是刚从门前的枣树上收下，生枣的香气还残留在上边。不知为什么，我竟想要流泪。我不知道自己落下了什么，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带走什么，封姑沟我带不走，白土窑我带不走，我大我妈我带不走，友道叔我带不走，沟坡坎梁草木风尘灯火炊烟蝉鸣蛙叫后生打情闺女骂俏婆姨汉子熙攘往来我什么也带不走，或许我能带走的除了被褥衣裳，只剩下一副肉体的空壳，等待着都市文明与高等文化的填充。
父母应该是向乡党们炫耀去了。那一阵子，我忽然感到万分孤独，仿佛自己已经置身城市。我走出家门，王家洼贫瘠瘦弱的街巷空无一人，阳光从北山的坡顶斜射下来，分外晃眼。我看见封姑亭了。封姑亭寂寞地蹲在北山顶上，像一个垂暮老人的背影。
我的故乡从古代传下来的，除了我们这些具有匈奴人特点的脸颊外，怕只剩下一个封姑亭了。而关于封姑亭的来历，却早已演绎成两种版本。一种说法具有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镇北县志》中记载，清乾隆年间，镇北县封侯沟（地域范围相当于现在的封姑沟）有一李姓女子，年方十六，娉婷婀娜，心灵手巧，貌比貂蝉。后经于媒妁，嫁给沟北王氏（我时常怀疑，这李姓女子就嫁给了我王家洼祖上的什么人）。然过门不久，丈夫染恶疾，暴毙。李女心性刚烈，决心终身守寡。抬埋了丈夫，李女用枣刺扎毁自己的玉面，用棉布缠粗自己的柳腰，之后黑衣素食，深居简出，直到老死。适乾隆微服而过，偶闻李女事迹，龙颜为之而动，遂封该女为夫人，并立一亭于北山，以效天下。龙驾南行后，镇北县令拟文，将封侯沟更名为封姑沟，北山御亭从而得名封姑亭。
另一说法我们封姑沟人更愿将其归入野史，其年代自然无据可考了。说的是这李姓女子嫁给丈夫以后，心里还想着旧日情人。新婚不久，她便梳了头，描了眉，放开了裹脚布，从夫家逃走，去找情人。不久奸夫淫妇被族人双双捉回，并被乱棍打死。除奸之后，族人建封姑亭，镇住淫妇的骚尸烂骨，封起淫妇的黄风妖气，以儆后人，而这座象征耻辱的建筑自此得名封姑亭。
我曾经无数次地上过封姑亭，就在高考的前几日，我还坐在封姑亭下背诵着课文。我对封姑亭传说里的男女之事，谁美谁丑，谁对谁错，谁荣耀谁丢人，从来都没有鉴别的兴趣和热忱，封姑亭对我，只是祖先修在高处的一个遮阳避雨的建筑，站在那里，举目四望，封姑沟可以尽收眼底。可是这一刻，阳光轻泻在我的身上，酒一样让我充满了神圣的欲望，我忽然觉得封姑亭就是我时常见面却从未端详过的一位亲人，此刻我必须去看她了。
封姑亭已经很老了。亭顶的琉璃瓦片参差不齐失了颜色，原本抖擞的飞檐已经光秃没了精神，仿佛垂死者挣扎的胳膊。亭子的立柱虽然还牢固，却也黑亮斑驳，锈迹斑斑。那天，我坐在封姑亭下，夏日的风像一个落魄风骚的婆姨，时不时从我身旁掠过，撩起的沙尘如她煽情的裙摆，让我想起封姑亭下深埋着的那个女人。
走出封姑亭，举目远眺，山梁沟壑莽莽苍苍，洋葱一般层层包绕着我的家乡。镇北县位于关北腹地，属于丘陵地貌。有人开玩笑说，从地图上看关北，就好像在看一张揉皱了的纸。按照这种说法，我们镇北县就属于这纸皱得最厉害的那部分。镇北县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农业贫困县，其产品除了包谷就是高粱，除了高粱就是洋芋，这些农产品，就像一个母亲生出的一个个丑女，令人生厌却也不能舍弃。然而这两年，镇北县境却意外地发现还有自己的拳头产品——石油。可爱的石油，它竟像贵妃杨玉环一样，虽是养在深宫人未识，却终于一朝选在君王侧了。
我在县城读高中的时候，每每走在镇北县的大街小巷上，总可以见到操着不同方言的开发商们夹着图纸和批文，纷纷下榻我们县城的宾馆，各类古怪的机器也是轰响着从县城经过，然后自豪地开进包谷地高粱地洋芋地里，竖起炮一样的铁塔。开发商和机器们来了之后，歌厅舞厅洗头房洗脚房洗澡房娱乐中心休闲中心，就像青春期的青春痘一样，也在镇北县城拔地而起，遍地开花了。镇北县仿佛一夜之间已经变成了一个文明的城市。
然而文明是需要劳动力来巩固的。说来也怪，镇北县几乎每一处土地上都发现了石油的痕迹，唯独封姑沟没有。没有了石油，自然也没有了工业和商业的文明，但我们封姑沟却有着丰富的劳动力资源。就拿王家洼来说，几乎家家都有后生婆姨老人娃娃卷着铺盖备着干粮，到县城参与文明建设的。友全伯的儿子王宽志在县城跟前开着炼油厂，生意红火，还养着一个四川的小老婆；三娃的二哥二娃在一家洗浴中心给人搓背，据说忙得没有工夫找婆姨，这让同样没老婆却闲在家里的大哥正娃很是羡慕；王家洼村的娃娃们要么提了板凳到县上给人擦皮鞋，要么提了三弦随着大人给人说书唱曲子。这样史无前例的就业机会几乎家家都在争取。宽志婆姨曾热心地劝草琴说，草琴婶，不要放羊了，叫俺宽志给你在“田”里找个事儿做。草琴当然知道这“田”即是油田，她也知道宽志婆姨实际上是在显摆男人哩，就婉言拒绝了。
此刻，站在古老的封姑亭下，望着我的村庄王家洼，想着王家洼渺小而坚定地活着的一个个人，舅舅的话重又在我耳边响起。是的，只有离开家乡才能改变家乡，舅舅不愧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舅舅是对的。一直以来在我心中蒙眬着冲动着的一种欲望忽然清晰起来，这应该就是那个叫做理想的东西吧。我应该是去省城的，我应该是学政法的，不管家乡多么的难以割舍，我都必须拿出勇气去省城学习的。我不敢说将来自己能够改变家乡皱纸一样的面貌，但我会努力着，让媒体们在谄媚城市谄媚老板谄媚开发谄媚石油的同时，不再感叹我家乡的保守陈旧与落后，不再拿出保守陈旧和落后衍生出的奇闻怪谈丑事闲话来给他们的读者逗乐。这样想着，勇气柳暗花明地在我心中凝结。那天早晨，蓝天清澈，日头耀眼，一只矫健的鹞子在我的头顶来回盘旋。我从衣袋里取出录取通知书，将它折成一只纸飞机，向空中抛去。蓝天可以作证，日头可以作证，那只鹞子可以作证，那天早晨，在王家洼村的北山梁上，我放飞了自己的理想。
那天早晨，就在我要捡回通知书的时候，一阵三弦声悠扬地传来。我试图发现弹琴人，没有看到，却远远地看见了草琴。草琴静静地躺在羊群旁，一动不动，似乎也在欣赏着那琴声。羊儿们自由地吃着草，缓缓移动，像沉在山涧的一团白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