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了宽志婆姨的两只鸡蛋，三娃却并不后悔。三娃唯一感到遗憾的是，他的演讲没能坚持到适当的火候，集会者的情绪没能被他挑到高潮，镇北县的炼油厂——尤其是宽志的炼油厂没能被愤怒的群众一把火烧掉。像一个虽败犹荣的士兵一样，三娃心里虽没有喜悦，却是自豪的。喜悦要是对于成功来说的话，而自豪却是可以因了忠诚。三娃甚至后悔让那个大胸脯女人擦了自己脸上鸡蛋的残渍，那残渍就是一个士兵身上必不可少的弹片，是一个人值得自豪的忠诚的见证。至少，如果让草琴见了这“蛋”痕的话，那她定会又抱过自己心疼一番的。
那天浩志割破手指，满腹委屈愤然离去之后，草琴又大胆地上了一次封姑亭。当草琴跑出门外追赶浩志的时候，她的内心已经鼓鼓胀胀装满了与三娃彻底分手的决心。这样的决心她在以前也曾经有过几次，可每一次都被三娃的琴声融化掉了，被三娃的双手抚摸掉了，被三娃暴风雨一般的狂吻冲洗掉了。这一次，为了体现自己的决心不同往日，她故意不避人，故意挺起了胸膛，故意不去擦脸上的泪，她不再拐弯抹角，而是故意沿着王家洼笔直的街巷，目不斜视地走向了封姑亭。她要让王家洼人全都看见自己的决心。
然而不等上到封姑亭，刚刚还铜墙铁壁一般铸在体内的决心忽然开始震颤，开始松动，开始破裂，草琴也开始后悔，开始恐慌，开始心痛。后悔恐慌和疼痛潮水一般漫涨起来，让草琴绝望地预感到，因为蚁穴之溃，必然大厦将倾。草琴走不动了，草琴不敢走了，草琴想折身回去，却清晰地飘来了三娃的琴声。
见了三娃，草琴只会哭了。草琴说王三娃呀你和我是冤家哩害得我儿跟我记仇了没血性的我呀，王三娃呀你咋不死哩你死了我也能断了念想了苦命的我呀，王三娃呀天下好女子多的是哩你咋就缠上了个我呀造孽的我呀……草琴哭着喊着就扒住了三娃的肩膀，两个巴掌就在三娃背上胡乱抓挖。三娃的心跳随了草琴的哭腔忽高忽低忽缓忽急，竟不由得恼恨起浩志来。
草琴的哭声因为三娃的一个转身而平息。草琴发现，三娃的脊背上已经纵横出许多的血梁子，竟如蜘蛛网一般密集。草琴心疼起来，就不再哭，却是抓了黄土就往那蜘蛛网上抹。
两个人相对无语，接着却是会心一笑。草琴说，三娃呀，往后咱真正是不能再在一搭了。三娃说，草琴姐，依你。草琴说，要是在一搭，也是不能来封姑亭了。三娃还说，草琴姐，依你。草琴又说，三娃呀，以后跟姐在一搭的光景怕是要惶的！三娃咽着唾沫，不再言语。
草琴和三娃从此就变成了两只猫，总是鬼鬼祟祟，神神秘秘。三娃放羊没了定点，今天在二道梁，明天又在盐池河，只是不再去封姑亭了。草琴隔些时日就找了借口，避了熟人，装作下地或是赶集的样子，也去二道梁，也去盐池河，也再不去封姑亭了。
三娃成了个不甘心断奶的羊羔，草琴则是个不忍心断奶的母羊。可三娃不喜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三娃像个挑三拣四的公务员，改了作息时间就直喊不适应。三娃说，草琴姐，我是个大饭量，如今却成了牢里的犯人吃不饱了！草琴说，饿死才好，饿死我就没了冤家对头了！草琴拦过三娃的脖子，心里却是想着浩志。
浩志一怒之下去了学校，草琴一直耿耿于怀。草琴悲哀地发现，浩志眼中的利箭何时已经搭在了弦上，悄悄瞄准了她的方向。每次和三娃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有寒光掠过眼前，总会有冷风响在耳旁，那两支利箭总会嗖嗖地飞来，一支穿透她的胸膛，一支插进三娃的心脏。这样的感觉总在破坏着两个人的兴致，可却也增添着他们的情趣，他们在不知所措慌乱紧张的同时，学会了游击战术，懂得了相互体谅，他们体验了东奔西走的刺激，珍惜起在一起时的质量。
然而浩志有几个星期都没回来了。每个星期天都是莲志一个人回来，进了门却不说话，只是一个人闷着头踢毽子。草琴问她浩志的情况，莲志总说，好着哩，是李老师留着补课哩。草琴起初还相信，最后一次竟把莲志问哭了，草琴心里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安慰了莲志，自己去了一趟封姑沟小学。
从封姑沟小学回来后，一连十多天，草琴一直呆在家里。
三娃不会放羊了。十多天不见了草琴，三娃就不知道该把羊赶到二道梁去放，还是吆到盐池河去放，是守在一个地方放，还是挪着窝儿放。羊成了三娃的一群累赘。三娃快要急疯了的时候，他下了决心，孤注一掷，他把头羊拴在二道梁的那棵枣树上，撂下羊群，自己上了封姑亭。封姑亭上，三娃的三弦焦灼而幽怨，如同狐狼求偶时的叫唤。
草琴就又上了二道梁。草琴脸面焦瘦，眼睛红肿。三娃饿狗见了主人一般，摇头晃脑扑将过去，却见草琴虚黄的脸上净是泪，像刚落过雨的一块旱地。
我的浩娃呀！草琴扑进三娃的怀里，却哭起浩志了。
……礼拜天，莲志回来了，浩娃又没回来。我问莲志，莲志又说李老师给补课哩。我急了，就要去学校。我摊了煎饼，烙了油旋儿，我煎饼摊了一尺厚，油旋儿用了半瓶油。我还拿了浩娃的换洗衣裳——这我本来都可以让莲志捎，可我就是不放心。我满心欢喜去了学校，可俺浩娃不在。我问留校的娃，娃们怪怪地看我；我问人家李老师，李老师也是怪笑。我折回头问莲志，莲志就哭，莲志哭着给我说，同学在学校乱讲呢，浩娃就不好好上学了，就三天两头去宽志的炼油厂——那李万年嫌你友道大不去学校，怕是犯了心病了，可莲志咋也不给家里讲哩——我有志气知好歹的浩儿呀！
我急了，我就去了炼油厂。宽志不在，那四川婆姨却在。那四川婆姨也笑我哩！我不理，我问她我浩娃呢，这婆姨就指给我。我找到浩娃，浩娃油手油脸油衣裳，浩娃撅着屁股干活哩！我心疼了，我叫俺浩娃。浩娃拧过头，见是我，又把屁股给了我。我的心像刀戳呢，我的脸像火烧呢。我把煎饼拿到浩娃跟前，浩娃不理；我把油旋儿拿到浩娃跟前，浩娃还是不理。我让浩娃回学校换衣裳，浩娃就跟我喊，够了够了，你不要再丢人现眼了，我是要挣了钱上学哩！我的头都要炸了，我的心都要烂了，我的腿都要瘫了，我就想钻进人家的油罐里淹死哩，钻进人家的炉子里烧死哩！
我不知道我咋样回的家，我不知道我咋还有脸回家。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我想着我再就不会上二道梁了，不会去盐池河了，我想着我这辈子就死到你友道大跟前了，可你却是冤家呀，你这挨千刀的冤家！你来封姑亭去死哩，你鬼哭狼嚎地弹琴寻魂哩！
草琴的诉说跟流水一样，时而凝咽，时而激荡。三娃直着眼睛听着，一动不动，就像一只被水漫过的大青石。草琴说完许久，三娃才回过神。三娃站起身盯住草琴，眼里却满是血丝，草琴姐，你放心，我会让浩志回到学校的！
三娃早早收了羊，等到天黑，就来到县城。就在草琴向他哭诉的时候，他的心里已燃烧起一个大胆的念头，他要一把火烧掉宽志的炼油厂。三娃是一刻都离不得草琴了，草琴是他童年的偶像少年的幻想和眼前的梦乡，草琴是他的喜怒哀乐他的心肺肝肠他的米面衣裳，可现在却因了浩志，因了这该死的炼油厂，竟让草琴成了雹打的苗子霜打的秧！三娃想象着，要是草琴永远都不再见自己，永远都守在友道叔家里，他的琴还为谁弹，他的曲还为谁唱，他的寝食还有什么滋味，他的身体或许就会一世冰凉。烧掉它，浩志就没了去处，草琴也会了了念想；烧掉它，反正他王宽志，也是靠走了邪道，才有了今日的风光！
三娃进了县城，却终于没有点着那把火。当晚，聚集在人民广场的群众告诉他，还有更多的人跟他有着同样的想法。三娃冷冷一笑，举目向天，盼望着天空燃烧起来。可他等了一夜，等来的却是虫鸣蝉叫，月朗风清。三娃等不及了。仗了早年说唱的功底，三娃赤膊上阵，编了段子，谱了韵味，扯开嗓子，煽风点火地演讲开来。大庭广众，三娃本是害羞怯场的，可想着草琴，却有万钧的底气从他心底涌了出来。
三娃坚持认为，那天要不是宽志婆姨投过来的两枚鸡蛋，宽志的炼油厂一定会化为灰烬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