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城回来以后，友全伯一直呆在家里。友全伯没了见人的勇气，也没了去骡马会的心思，人民广场前黑压压的人群不断在他脑海里拥挤着，起哄着，让他辗转反侧，不能成寐。
友全伯想不到，一度让四周八邻羡慕不已的儿子宽志，仅仅因为一座工厂，竟会遭到那么多群众的反对。友全伯认为，这不仅仅是一个烟囱冒黑烟的问题，透过这黑烟，他仿佛看到宽志正站在一群义愤群众的对立面，危险却不自知，而他作为父亲，却又无能为力。躺在床上，一闭眼睛，他就感到在宽志婆姨掷出鸡蛋之后，又有成百上千颗鸡蛋向他投来，砸在了他苦板了几十年的庄重严肃的脸上。
凤儿呀！友全伯喊宽志婆姨。友全伯的声音里竟多出了一些媚气。
宽志婆姨名叫柳小凤，娘家人都叫她凤儿。到了王家洼后，没人叫她凤儿了，她的名字已被宽志婆姨所代替。友全伯也从没称呼过宽志婆姨，一声“凤儿”出口，显得滑稽有趣。
宽志婆姨进了屋，面色绯红，声脆欲滴，大，你叫我？
凤儿呐，你给大说，宽志这后生咋样哩？
宽志婆姨狐疑地看我友全伯，然后低了头，咬自己的头巾。
凤儿呐，你到我王家也十几年的光景了。十几年中，大也看出来了，你虽说是整天嘻嘻哈哈的，可心里却是苦着哩。宽志这后生心瞎了，只认钱了，目中无人了，成了陈世美了。过去只是做了官才出陈世美，现在有了钱也是一个理！凤儿呐，你到屋时，大给你办得红红火火，风风光光，你记住大的话，哪一天你要走，大也会让你走得光光堂堂，无忧无虑！
宽志婆姨嘤嘤嘤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倒真的委屈了，她就一边往炕上坐，一边给友全伯表着态：
大呀，我是不会走了的，我就让他王宽志看一看，我给他把娃照顾好了，把他大伺候好了，我不相信他不回来！
可是——友全伯忽然变得悲伤起来——我咋看这后生越来越不像咱王家洼人了!
宽志婆姨像个演员，她哭声刚停，笑声就又跟了出来，王家洼人有啥好的，将来宽志有了出息，撵走那四川婆姨，把你接到城里，我跟娃也是能沾了光的！
友全伯只是摇头。
宽志婆姨不知不觉也坐进了友全伯的被窝里。友全伯不再一味地摇头了，他从被窝里退出来，又叫了一声“凤儿”，让“凤儿”替他打些酒去。友全伯说自己是个劳碌命，刚在炕上躺了几天，便觉得腰也酸来腿也疼。友全伯伸过了懒腰，匆匆忙忙下了炕。
这天中午，风儿静，日头高，王家洼街道上也是静悄悄的。友全伯坐在院子当中，等着宽志婆姨打酒回来。这时候，谁家的狗却叫开了。先是一只狗叫，两只狗叫，继而满村的狗同仇敌忾，都愤怒地叫开了。狗们的叫声规格很高，看来绝不是冲着谁家的亲戚，也不是冲着过路的贩子。友全伯心里慌慌的，就觉得王家洼会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友全伯睁了眼睛直起了身，就听见门环被人哗哗地扣响了。
来了来了！友全伯匆忙答应着，起身就往门口迎。
进来的却是三个穿警服的后生。
你就是王家洼的村主任王友全吧？领头的警察问。领头的警察是一口封姑沟口音。
是的，进来说，进来说！友全伯把警察迎进堂屋。
上炕，上炕！三个警察满面满身全是灰土，友全伯就用“上炕”来表达自己的大气和热情。见客人站着不动，友全伯就自个儿坐到了炕沿上。
友全伯意识到，警察们一定是为宽志和宽志的炼油厂来的，他却并不慌张。不但不慌张，友全伯甚至还有些得意了。友全伯就知道宽志目无国法不顺民意迟早要遭到政府处理的。友全伯对儿子多年压抑起来窝在心底的爱恨情仇，汇成了一股宣泄的激流。友全伯情绪昂奋，脱口而出：
是为那个石油大王王宽志来的吧？你们尽管调查，有啥话就直接问。当着你们的面，我就不是一个父亲了，我就是一个农村的基层干部！一个农民，四体不勤就能呼风唤雨，五谷不分却想腾云驾雾，给政府惹出那么大的麻烦，真是咎由自取，死有余辜！
友全伯大义灭亲，气概豪迈，脸就自然涨得通红，脖子上的血管也鼓鼓地突出着，一跳一跳，分外感人。可是，警察们却面面相觑，并不明白友全伯在说什么，倒是那个封姑沟口音的警察似乎心有灵犀，也跟着友全伯兴奋了起来：
你是说开炼油厂的那个王宽志吗？王宽志可是咱县上的优秀企业家哩，我们咋会调查人家呢——我是咱镇北县封姑沟乡派出所的，这两位是省城来的警察，我是来协助人家工作的！
说到宽志，封姑沟警察的腰板直了直，似乎有意在暗示两位神态庄重器宇不凡的城里警察，就是这小小的封姑沟，也能诞生出人见人爱创利创汇的企业家!
警察们不是为宽志来的。而且看来，他们也并不明白宽志和自己的关系。友全伯疑惑了，他不知道自己管理多年的王家洼村，还有什么事情会去劳驾省城警察。封姑沟警察见省城警察对宽志并不感兴趣，就撇下宽志，言归正转：
王主任，他们是省城西城分局的同志，这是蒋刑警，这是孙刑警。听咱王家洼村片儿警说，你在治安防范工作中还是很有一套的，我就带他们先来找你。
蒋刑警于是开门见山，眼睛却盯住友全伯：
王主任，都是自己人，不妨就坦白地告诉你，这次我们来镇北，任务只有一个，就是解救妇女！
友全伯身体猛地一颤，警觉地看着两个省城警察。省城警察似乎对友全伯的过激反应有了戒心，蒋刑警严肃了表情，声色俱厉却又不失分寸：
王主任，我们这次的“打拐”行动，是全国统一行动的一个组成部分，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我们之所以来找你，是因为信任你，希望你能够协助我们工作。
蒋刑警停顿的时候，封姑沟警察又把话插了进来，再次强调了友全伯的责任心，孙刑警就又接着说：
王主任，是这样的。一个月前，省公安厅批转给我们一封信，信是从封姑沟乡邮电所寄发的，没有署名。信上说，有一个叫翠英的妇女，一年多前被黑窑头乡的一个拉油青年，以找工作为名骗到了镇北县，然后又通过县石油宾馆一个叫王二娃的搓背工，卖给你们村上的王正娃为妻。
说到这儿，孙刑警转过头，敏感地对蒋刑警发出了疑问，我咋觉得这王二娃和王正娃应该是弟兄俩呢？蒋刑警说，就是，就是，问一下王主任不就结了吗？
两个刑警都看友全伯。我友全伯被省城警察的工作目的弄得措手不及，他低着头，咬着牙，头上已渗出了汗珠子。可友全伯毕竟做了多年的基层干部，他神智清，反应快，刹那间已换了表情，先讲完，你们先讲完再说！
蒋刑警机警地盯着友全伯说，现在上线人贩子，就是那个黑窑头的，已经被抓了，就羁押在镇北看守所；二道贩子王二娃在逃，我们也已经上网追逃。蒋刑警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下来，似乎要给友全伯施加压力。友全伯显然已经顶住了自己的紧张情绪，他头不低了，牙不咬了，头上的汗也没了。友全伯脸上的微笑舒展开来，他目光如炬，直直地看着蒋刑警。
眼下当务之急是，我们要尽快解救被拐卖的妇女翠英，听说她还为买主王正娃生了孩子。王村长，你们王家洼村地形复杂，我们又不便直接打问着到买主家去解救，弄不好还会问到王正娃的亲属头上。所以，我们想烦劳你找个借口先去王正娃家，看看解救对象在不在，然后我们才能进一步采取行动。
友全伯不吭声，眼睛在两个省城刑警的脸上来回地看。末了，友全伯起了身，下了炕，拍打着衣襟，作出了下定决心的样子，好，我去，我这就去！友全伯意犹未尽，笑容里已浮出了世故和诡秘，你们把这叫做踩点对不对？我今天就给咱踩这个点去！
刚一出门，友全伯又折回身，半庄半谑，对了，你们猜测王二娃和王正娃是不是弟兄两个，我就告诉你：是。农村人不会起名字，就老大朝老小排，正月往腊月排，生几个排几个。正娃是老大，二娃就是老二了。他家还有一个儿子，叫三娃。二娃也可怜，自己没婆姨，买个婆姨还要先紧着老大娶，倒是难为了这后生了！说着说着，友全伯又警觉了，问，二娃真的跑了吗？
友全伯出了门，胸膛里就咚咚地敲开了鼓，浑身的血液也似乎都涌进了脑中。狗日的！狗日的！友全伯不停地骂着，却不知道在骂谁；友全伯脚底跟磨镰一样快，却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
王家洼咋又出了家贼了！友全伯想。
决不能让把翠英弄走了！友全伯想。
太造孽了！娃都那么大了！两口子现在啥都刚好！友全伯想。
我在王家洼做主几十年，王家洼村办过多少个婆姨，还没说谁家的婆姨半路走了的哩！友全伯想。
正娃的婆姨更是不能让走，我还要留着这婆姨给那个王三娃做样子哩！宽志的生意正当不正当不说，可宽志是他三娃门中的哥，王三娃乳臭未干，却当着众人的面去拆宽志的台。哼！我要把事情做给三娃看看，我要让这后生知道什么是光明磊落，什么是顾全大局，什么又是不计前嫌。我要把我王友全，轰轰烈烈地向王家洼证明一番！友全伯又想。
友全伯大步往三娃家走去。快到三娃家门口时，宽志婆姨手里提着一壶酒，迎面走了过来。大呀，你急火火干啥去哩？友全伯不回答，却一把拉了这婆姨的胳膊，进了三娃家的门。
嫂子，嫂子！友全伯喊。
正娃他妈从灶房里出来，怀里抱着小孙子。孩子眼睛闭着，却一下一下地抽泣着，显然是刚哭过。
嫂子，正娃哩？
放羊去了！
正娃婆姨哩？
也去了！
那就好！
友全伯的问话把紧张的信息传递给了正娃他妈，正娃他妈就也跟着紧张开了，他大，咋了，咋了？
友全伯转身叫来宽志婆姨，你赶快上二道梁，给正娃说，让他不到天黑不要回来！去哪里都行，就是不要回来！记住，不要让那婆姨听见了！
宽志婆姨不知道出了啥事，哎哎地答应着。就要出门时，友全伯又喊住了她。友全伯一把夺过婆姨手里的酒壶，咕嘟咕嘟喝了一气。友全伯挥了手，将宽志婆姨支走，却发现正娃他妈已经蹲在一旁，浑身筛开了糠。
嫂子，三娃哩？友全伯问，两只眼睛满院子搜寻。
夜里很晚才回来，一大早又出去了！正娃妈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友全伯再没有多问。友全伯把酒壶重重地摔到地上，正娃他妈就止住了哭。友全伯正了衣裳，抹了把脸，说，嫂子，那就只能你去了。你去给王家洼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家的都通知到，你就说王家洼要有大事了！
这一段故事我是从友全伯那里讨来的。友全伯讲给我这段故事时，我感觉自己就是骡马大会上面对“牙家”的一个买卖人。曾几何时，我经常去骡马大会，我最欣赏骡马大会上“牙家”们的表演了。我欣赏他们买卖无论成败都能持久保持微笑的定力，欣赏他们在热情亲切之中表现针锋相对的艺术，欣赏他们文化不高却能演绎《孙子兵法》的智谋。“牙家”的脸庞可以很无邪，却已在皱纹里隐藏了莫测的狡黠；“牙家”的眼睛可以很和蔼，却在眼底里闪烁着夺人的自信；“牙家”的语言可以很谦卑，却在弦外之音中让你听到了压力。“牙家”以善良与和气掩盖着商品交易的丑恶一面，就连交战双方讨价还价所必须使用的手，也是要用各自的长袖遮住的。
可是，“牙家”们虽然表现了和气，却毕竟不够大气。城里人形容那些既想占便宜又不得罪人的手段时，就喜欢用“农民式的狡猾”这句话。要是追溯这句话的文化渊源的话，我想，一定和“牙家”脱不了干系的。
那天，友全伯回到家，面对警察，他就充分表现了自己“农民式的狡猾”，发挥了自己作为一个“牙家”的卓越口才。友全伯对警察们说，正娃跟婆姨上骡马大会看戏去了，末了还要走亲戚哩，警察们就相信了。不光蒋刑警和孙刑警相信了，就连封姑沟派出所的那个后生也相信了。友全伯的语气表情和动作由不得他们不信，友全伯渲染出的正气善良和热情逼得他们非信不可。蒋刑警从包中拿出手机，按了号码就往外打，孟队长，情况有变。据王家洼村主任反映，三号解救对象和买主一起去了骡马大会看戏，然后还要走亲戚。请指示！
手机里传出一句关中话，情况可靠吗？
蒋刑警看了眼友全伯，说，应该可靠！王主任为人善良，有正义感，而且还是基层的老领导呢！
那好，我现在就派人增援。你们往封姑沟乡赶，到那里大家会合，一起到骡马大会解救三号对象！
蒋刑警挂了手机。三位警官向友全伯道谢。友全伯笑呵呵地送走了客人，长长地出了口气，却已经得意起来，还“三号解救对象”哩，翠英永远都只能是王家洼村王正娃的婆姨！
这里我要说的是，舅舅后来为我联系的实习点，就是两个省城警察的工作单位——西城分局刑警队。在这个刑警队里，我认识了蒋刑警和孙刑警，当然，也认识了那个孟队长。更巧的是，蒋刑警还做了我的实习老师。知道了我是镇北人，蒋刑警就说，镇北我去过，穷地方，我和你孙老师还在那里解救过妇女呢。
蒋刑警不愧是刑警出身，他从我的姓氏很快就联想到了王家洼，继而追问我，我们解救过一个叫翠英的女子，买主的村子叫王家洼，该不是你们村吧？我当时红了脸，回答他说，怎么会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