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姑去逝了。
赵有余还在住院,刚刚完成了心脏搭桥手术。赵家人一致决定先隐瞒螺姑的消息,并由唐国翠留守医院照顾病人。赵二海现下本该是赵家的主心骨,他却没什么主意,最后还是由大儿媳王庆荣主了事。她刻意没用自己公司的人操持丧事,而是请谭玉凤和赵家的表亲长辈组成治丧委员会负责处理螺姑的后事,并特意要求在报丧时一定说明赵家丧事遵螺姑遗嘱不大办不收礼。
螺姑究竟是几点没的,谁也说不清楚。要按村里的旧俗怎么也要停个七天,赵家表亲也提过这意见,可赵家人觉得螺姑生前就不爱麻烦人,再加上家里有病人,赵有余又是村干部,还是尊遗嘱简办丧事为好。为了多留她在阳间待一天,治丧委员会最后决定按照“大三天”的规格办丧事。
灵棚搭在赵家老宅,棚内两边的屏风选了八仙过海的图案。螺姑一辈子都喜欢花花草草,赵俊辉特意从市区订来一千朵百合和野菊做的鲜花圈鲜花篮。许是不收礼的缘故,吊唁的人送花篮的也很多。一天工夫,花篮在灵棚外已植出了一条长长的治丧花径。治丧委员会为此不得不专设了一人负责统计这事,另一人则负责开车去城里代购。
因为是喜丧,还依例请来了在十里八村都很有名的民间戏班,在吊唁的间隙唱些螺姑最爱听的评剧、梆子。这倒符合螺姑的性子,她是最不喜见人哭丧着脸的。
“春季里风吹万物生,花红叶绿草青青,桃花艳梨花浓杏花茂盛,扑人面的扬花飞满城……夏季里端阳五月天,火红的石榴白玉簪,爱它一阵黄啊黄昏雨,出水的荷花婷婷玉立在晚风前……”
这是螺姑生前最爱听的一段戏,唱戏的姑娘被要求每个时段的演出都要唱一遍。一到演出时间,灵棚外就围满了街坊四邻。这种现场表演在村里很难得,毕竟要请整个戏班来村里演出少有人肯花这大价钱。
李夏躲在最外层听了一阵,心里酸得发疼。突地,一个老太太扑进了灵棚嚎啕大哭。赵家表亲忙上去扶住老太太,他们没有马上劝住来者,任她抑扬顿挫地扑在冷棺上哭号念词了一阵。李夏猜,肯定是赵家的近亲。近亲女眷每入灵棚必大哭,好像只有如此才能向人们展示自己的悲痛,据说这是风俗。
赵俊亮跪在地上还了礼,其他人才搀着老太太离开。他起身从灵案上捻了三支新香续上,又跪回去。
李夏望着螺姑的遗像,照片里她的幸福感几乎满溢。那张身着藏青色右衽大襟袄的照片还是上次神镲出土时她给拍的。据说相框都是螺姑自己裱好的,和她早就给自己备下的装裹放在同一个包袱皮里。
有点闷热,李夏快喘不过气来了。她转身离开。
镲神庙已无人问津。
李夏走到“金刚”古树下,坐回那天和螺姑排排坐的原位。一个人呆愣了好半晌,她才轻轻吐出一句:“螺姑,对不起。”
风,又送来些混杂了木香的咸腥味。但没人应答了,这次真的只剩了风声。愣怔着,李夏竟还有些活在昨日的错觉,她多么希望此刻螺姑依然坐在她身边,眉飞色舞地跟她说着那些神鬼人事。
“想哭就哭吧,别这么压抑。”李夏抬起头,就看见赵俊亮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眼前。他朝李夏伸出手。李夏犹豫着,恍惚中手伸了出去,又觉得哪里不对,刚想收手,赵俊亮突然一个用力将她拉入怀中。李夏再度挣扎,却被拥得更紧,“螺姑不会怪你,没有人怪你,李夏,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螺姑只是到时候该离开镲儿塘了。”
一番话,说得李夏不再挣扎。心里乱成一团的情绪被赵俊亮发酵了,再也压抑不住。
泪水,喷涌而出。
李夏紧紧地回抱住眼前的人,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一股脑地将所有情绪都扔了出来。有多久了,自从上一次离开这个不合时宜的怀抱,她再没有感受到同样的温暖。
如果可以一直抱下去,也是件很幸福的事吧。李夏心里突地冒出这个想法,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咳。
一阵咳嗽声打破了刚刚在两人周围蔓延开去的暧昧。李夏偏过头就见童美带着孩子已快走到两人跟前。李夏脸上立刻多了些许不自在。
“我把赵阳带过来了,明天不上课,让他给老祖宗磕头吧。”童美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十分平静地讲述来意。
“我带你们过去吧。”赵俊亮对童美说完,又回身叮嘱李夏,“别再难过了,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
“我想在追悼会上飞一番。”赵俊亮说完便领着童美母子离开。李夏却琢磨着,这事儿有点不好办。赵二海的飞镲队就有飞喜丧的买卖,但这项买卖一直是赵有余最反对的。虽说现在赵有余躺在医院里……可丧礼是要全程录像的。赵有余一直想把赵俊亮培养成赵氏飞镲的正根,去跟赵二海学那套“打死人”的镲谱,赵有余会不会再被气出个好歹?再说了,按习俗,追悼会上赵俊亮应该是跪在灵棚里答谢亲朋的。
可站在李夏的立场,她觉得赵俊亮这想法极好,与时俱进、兼收并蓄,赵俊亮才能更知道自己飞镲的路子要坚持什么抛弃什么。思虑再三,李夏决定去找一个人。
这一夜,赵二海没怎么睡,他亲自指导儿子练那套“飞喜丧”的镲谱。这似乎是两父子近年来最亲近的一夜。
追悼会由江三两主持。村里每有这样的日子,一定是不会缺了江三两的。他总能将平凡人温吞如白开水般的一生演说得波澜壮阔。但对于螺姑的一生,这篇万用祭文却显得单薄。李夏站在人群中,她暗暗发誓一定要为螺姑专门写一篇文章,一篇真正属于螺姑的镲儿塘传奇故事。
赵家嫡亲都披麻戴孝跪在灵案边陪祭。这一场属于螺姑的告别式,吊祭过程却与别家稍有不同。辈分不能坏,还是先由本家长辈祭拜。那个扑棚痛哭的老太太,李夏后来从赵家人口中得知她是螺姑的亲妹妹,名叫江银满,年轻时就嫁去了鱼骨庙村。这也是她第一次知道螺姑的真姓名叫江金满。
长辈依次拜祭完毕,便由赵俊亮上场。他双手执镲先独自打了一番“草籽”。然后按赵二海所教,一番又一番打出高难度祭拜镲式:第一拜是一个高难度的鹞子翻身后停在棚前行跪拜大礼;第二拜则打出苏秦背剑,直背着一对铜镲跪地祭拜,颇有些负荆请罪的意味;第三拜,赵俊亮打了一串花样后飞出大鹏展翅,他几乎是跃至灵前,硬生生跪在地上,膝盖与土地敲击的声响连站在人群后排的李夏都听得清楚。拜完,他复又起身。他朝李夏望了一眼,双镲一抖飞起“敬香曲”。
李夏本还担心她的提议会惹来旁人闲话,认为螺姑担不起这一曲“敬香”,谁知一众人不但无话,飞过一番后竟还连连叫好。
家祭完成,客祭开始。
客祭鞠躬即可,却有很多人选择了跪拜。据说在镲儿塘有个习俗,如果逝去的人在生前帮过自己,是一定要在丧礼上行三拜九叩大礼的。一个半小时之后,李夏真觉得自己没有看错镲儿塘这块灵地。没有人埋怨时间太久,客祭众人一个挨一个地跪在灵前行着大礼。轮到李夏时,她犹豫了一下,终也选择了跪拜礼,三拜三扣。她这辈子没跪过什么人,但这一次她跪得十分真诚。螺姑也是帮了她的,她给了她太多人生启迪,多到李夏担心自己不能全部消化。
祭拜仪式还在继续。童美虽然不再是赵家媳妇,也还是跪拜了螺姑。苍井优一姗姗来迟,他亦入乡随俗。
“大家都记得螺姑的好呢,她应该可以安心上路了。”李夏小声对拜祭结束退至自己身侧的童美说。童美微倾了些身子,更靠近李夏的耳朵说:“我嫉妒你了,赵家人看起来都很喜欢你。”
“这恭维我倒愿意接受。”李夏的不客气令童美皱了眉头,她忽然有些同情起眼前这个患了“公主病”的女人,于是忍不住道出些真话,“你是不是觉得因为你家里没有权势了,赵俊辉才敢那么肆无忌惮地在外边玩,就等着你先提离婚?螺姑常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对谁好老天都看着呢,这是做不了假的。你想想你们结婚后,你除了怨他,又为他做过什么呢?”
童美沉思不语。见赵阳跑过来,李夏不再继续刚刚的话题,转而与苍井优一寒暄了几句。对于贝壳粉项目投资失败,他仍然感到遗憾。
又过了半小时,追悼会终于结束。赵家亲人们在灵棚里继续着一些其他的仪式,村人们并没散去,似乎都等着要给螺姑送路。
好半晌。
哭声终于从灵棚中爆炸开,撕裂了镲儿塘静寂的夜。江三两站在灵棚前高喊着:“送路!”
鞭炮声穿透星空,穿越大海。李夏觉得或许芦花娘娘也会听见,她也会来吧,接引螺姑去往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一起送路吧。
虽然只是绕着村子打转转,但这已是螺姑在人间的最后一程。
七天后。
李夏选了给螺姑过“头七”的日子放生塘宝。她拒绝了村里人大搞放生仪式的请求,作为塘宝的新主人,她不想饱受人类摧残的塘宝还要担负什么救赎人类罪恶的责任。
如果有那么一点点可以祈求的福禄,她只想留给螺姑以及陪伴她永登极乐的阿黄。阿黄在螺姑离世的隔天生下了四只小狗,自己却不吃不喝,在螺姑出殡的那天早上终于追随螺姑离开了人世。
出殡的那天早晨,傻顺和狗王领着一群野狗在堤岸上哀鸣,不知是为了送别螺姑,还是送别阿黄。李夏不懂,为什么傻顺不喊号子了,他嘶吼着,用人类不能理解的语言嘶吼。那嘶吼声在李夏脑中久久挥之不去,她心底有一片黑乎乎的荒芜之地因这嘶吼更觉凄凉了。
李夏让赵俊亮帮自己选了一片离村庄稍远的野海,她还叫了陆军来帮忙放生。赵俊亮初见陆军时还有些诧异他的出现,但他忍住没问,他知道李夏做事向来有她的用意。
果然,放生塘宝后,李夏说:“赵俊亮,如果你真决定当个好村长,我给你推荐一个军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