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腊月盼过年,
一盼盼到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扫尘土,
二十五,写对子,
二十六,炖大肉,
二十七,杀了公鸡留母鸡,
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帖吊酉,
三十儿夜里闹一宿。
——盼年歌
从镲儿塘回到市区,李夏没有急着给工作室找活。见了一次高木,在他的践行宴上,新加入的公司外派他到三线城市去开拓市场,这一去可能要两三年才回来。李夏终于忍住没再问那个关于逃跑还是开拓人生的话题,他这个年轻的丈夫、新上任的爸爸,显然不愿被拴在老婆“一丈之内”。
经过了镲儿塘的许多事,她越来越感觉人生的不可控。正如赵俊亮问她,赵有余为什么会对填海的事如此担心时,李夏只轻描淡写说:“其实很多年前镲儿塘也是退海之地。”
这世道,已不适合讲什么“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或许倒过来讲更容易些。“生于安乐死于忧患”,笑能让人更长寿,这是科学家已经证明了的。
萨米耶离开了中国,回去筹备将要在法国举办的新画展。她的策展人也通过萨米耶联系了李夏,愿意为她在法国也筹办一次画展。李夏为此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专心创作,有几幅画还只是半成品,她要在画展开幕之前完成。
袁天乐也从四川回来了。那张总是缺乏表情的脸生动了许多,还难得地跟李夏吐露了心事。她说她这人原本只爱当个生活的旁观者,反正衣食无忧也没什么需要她操心的事,可是李夏带她认识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现实世界,各式各样的人和故事都是她以前从未想过应该关注的,而现在她也开始反思怎样才能让自己的生命更有意义。下一步该如何走,袁天乐还没主意,听说李夏要去法国办画展,她主动要求担当助理,帮李夏处理签证、订机票、酒店以及搜集旅游目的地等相关信息。两人准备画展结束后,顺便来个法国深度游。
期待梦想成真的日子总是特别美好。李夏变得平和许多。不忙的时候,她可以和童美坐在咖啡馆喝下午茶,可以和赵俊辉去看话剧,可以陪赵俊亮逛街为这未来的村长买行头,也可以和翟隽一起钻进胡同旮旯寻找道地美食。甚至,周末回家努力做个乖女儿。
她将所有的情绪都转换在了画布上,那些莫可名状的愤怒、哀愁、憎恨、希冀,变成了蔚蓝、赭红、赤金、蟹壳青、鱼肚白……变成了飘摇的渔船、飞旋的响铜镲、提灯的红衣少女……
关于镲儿塘的种种,仍然像流水一样不断淌进她的耳朵:老村长赵有余出院回村后才被家人告知螺姑去世的消息,他变得沉默寡言也不太管村里的大小事。谭玉凤趁机掌了村里的大权,常常拉了儿子田家富参与村事,明眼人都看出来他们这是为了村长改选造声势。
在黄金周到来之前,为怕野狗再次伤人影响旅游收入,谭玉凤要求村里人全部参与打狗行动。赵俊亮和陆军站出来反对以暴制暴,可没人应和。镲儿塘人或许太需要一个释放压力的出口,打狗不偿命,于是人们把两眼都打红了。只可怜了傻顺,为了保护狗王,竟也被当成野狗差点死于乱棍之中。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有游客偷拍了打狗的视频上传到网络,镲儿塘人顿时成了恶魔代言人,有好事者还搜索出放生塘宝的视频与打狗视频做对比,卫道士们浮想联翩,伪善的镲儿塘人在他们的笔下立刻又成了中国底层人民邪恶劣根性的又一范例。
也说不清是金融危机还是打狗事件闹的,原本应该能赚得盆满钵满的黄金周生意惨淡。村民没得到实惠,对谭玉凤心生埋怨,原是支持打狗行动的乡里领导也批评谭玉凤办事方法太生硬,砸了镲儿塘好不容易竖起的口碑。
镲儿塘迎来了最寒冷的一个冬天。开发商走了,游客也不来,村民们基本上都猫在家里歇冬,有闲不住的干脆跑去附近的开发区找活。
赵有余就只关心一件事了。飞镲会的小子们一日不拉地被他揪着不是练镲就是练拳,个个进步神速。说也奇怪,出去比赛表演了几次后,这些小子再不用人撵着学。年前,赵有余主动联系李夏想揽些商演,他想赚点钱带着飞镲会去趟山西参加全国民间武林大会。一山还比一山高,他想要这些小子们开开眼。飞镲会不负众望拿了金奖,赵俊亮还拿下了武状元,陈美美也得了少年组的第一名。这算是今冬镲儿塘唯一的喜事。
冬去春来。镲儿塘第一件大事就是村干部选举。几路人马相继亮相:谭玉凤本来心气挺高,但经过打狗事件,不想折腾了。田家富只好亲自上阵,他答应过要和赵家利益均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陆军要和他竞争村党支部书记一职;赵俊亮的出场最令村民惊艳,他一向人缘不错,在外边小有名气不说,最重要他是赵家人,村里人都猜测他参选一定是受了赵氏家族的支持。
县乡两级领导都颇重视镲儿塘这次的直选工作。作为旅游区重点打造对象的镲儿塘,一个更有朝气更有活力更有新闻爆点的领导班子,显然更符合时代发展要求。在他们心目中,养殖大户田家富担任村支书、大学生村官陆军担任副支书、具有新闻话题性的赵俊亮担任村长,这样的组合最恰当。
然而,就在村民投票前两天,田家富突然被警察带走了。不知是谁爆料他私自捕杀贩卖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江豚。这可是犯法的大事,幸亏警察没查到什么实际证据,又有赵俊辉私下帮忙疏通关系,田家富很快就被放了出来。
然而这场变故却在镲儿塘村民心中发酵了,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莫不是他们的“神猪”真被田家富害了,镲儿塘才突然这么多灾多难?上边的领导也怕再搞出什么丑闻,最终的选举结果出炉后,排位出现了些微调整:赵俊亮高票当选村长,大学生村官陆军以微弱优势赢过田家富当选了村党支部书记,田家富任党支部副书记一职。
此时,李夏也完成了最后一幅作品:那是一张深邃而灿烂的笑脸,属于螺姑。李夏将画打包时,特意标明这是非卖品。
好事多磨。直到6月,李夏和袁天乐才终于搞定所有行程。袁天浩应李夏要求在自家会所开了一个KTV包间为她们践行,据说KTV这东西在欧洲可是不流行的,于是李夏和袁天乐决定今天要把一个月的份额都要唱够。
连晚餐都是点好从西餐厅送过来,赵俊辉作为陪客还带来了李夏最爱吃的馇八代。袁天乐连点6首歌,李夏便用这段时间来嗑美食。吃着吃着,她突然偏头问赵俊辉:“你家小赵村长的表现怎么样,你还满意吗?”
赵俊辉不太喜欢这个煞风景的问话,本不想回答,见李夏瞪了眼,才敷衍说:“还不错。”
见他不配合,李夏啃着蜜汁鸡翅不再说话。她有点儿怨自己多嘴,她不是已经下决心再不掺和镲儿塘的事了么,干什么还要八卦。赵俊辉见李夏不语,以为她是生气自己敷衍,又出声解释:“小赵村长确实干得不错,他虽然年轻,但是挺有想法,重要是他肯努力……不过……”
“不过什么?”见赵俊辉语迟,李夏追问。
“他不适合当老公。”
这话差点让李夏把嘴里的鸡肉都喷出来,掩饰掉尴尬,她故意假怒道:“大叔,能不能正经点儿,枉费我这么忧国忧民。”
赵俊辉一阵坏笑,调侃她:“我可是非常正经地在建议某人,都三十岁的老女人了,别老想着不切实际的事。”
李夏实在不想谈这个话题,干脆借口上卫生间洗手出了包房。躲进卫生间的小格子,李夏坐在马桶上抽烟,她有预感今天赵俊辉要对她说什么,而她还没有准备好任何适合的说辞。李夏明白在世俗标准里赵俊辉无疑是最适合当老公的,但她现在都还不确定自己的未来在哪,又何谈感情归属?还有翟隽,他不再提结婚的事了,他们倒相处得越来越融洽……其实李夏仍然忘不了,在“金刚”树下的那个温暖怀抱……
有人推门进了卫生间,一男一女在争吵。李夏被打断思绪,掐掉烟偷听,这对男女的声音听起来很耳熟。
“你说过你会帮我,你不能反悔!”
“我是信守承诺的人,但是你答应我的做到了吗?我告诉过你什么,我说过我可以给你钱,但是我也说过你绝对不能在外边说咱俩有任何关系。”
“我说什么了,你还算是男人么,上了就上了,说了就说了,我又不是故意的。”
“如果你听话,我会一直照顾你。”
“好,好,好,我听你的话,那你会帮我吧,我想离开这儿,我想去参加美人鱼小姐的选美,我知道你肯定认识那些评委,你不认识李夏也应该认识,她可以帮我们……”
“我警告你,不许跟李夏说你认识我。听到没有,你的事让我再想想。”
一串急促地脚步声后,卫生间的门开了又合。李夏躲在小格子间里,忍住内心大笑的冲动,等待另一个人也离开。这是命运的安排么,命运之神是不是也太眷顾她了,刚刚还在犹豫要不要给翟隽机会,现在连一点点挣扎都不需要了。男人呢男人,都是什么东西?
不耐烦了,李夏按了抽水,走出格子间。唐晓鸥一身二楼包厢的贴身制服,正靠着洗手台抽烟。她见到李夏讶异了一下,但很快佯装镇定。她故意抬高下颚问:“我们刚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
“他不想让你知道,他和我有关系。”
“没关系,我没看见你和谁说话。”
听到这,唐晓鸥笑了,笑容里却不再纯真。她露出一副认真的表情问李夏:“你会瞧不起我吗?”
“不会,只要你自己觉得问心无愧就好。”
“我连他的情人都不是。”唐晓鸥自嘲地笑笑,又狠狠抽了一口烟,“没关系,我不在乎,哪怕是享受一日富贵,吃过见过也总比守着一个穷人过一辈子好。”
李夏不想说什么,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甚至在她推荐唐晓鸥来会所之前,她就已经有所察觉了,这个女孩的心太野欲望太重。只是……唐晓鸥真的知道她选择了怎样的生活吗?真的知道这种生活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吗?
“唐晓鸥,我只跟你说一句,无论你选择什么样的路往前走,一时半刻都是停不下来的,这些都是单行道,非要调头付出的代价可能更惨烈。”李夏的话唐晓鸥似懂非懂,但她不想示弱,故意强硬表态说:“没关系,是我的选择我就不后悔。”
李夏朝她笑笑,转身准备离开卫生间,忽又想起一些事来。她回头跟唐晓鸥说:“螺姑生前,让我替她传个话,她说你是芦花,早晚要回镲儿塘开枝散叶。”
回到包房,发现翟隽也在,她故作惊讶问他的来意,翟隽说是刚刚在一楼吃饭碰巧遇到袁天浩才知道他们也在这里,还责怪他们办告别派对也不叫上他。
李夏自己罚了酒,她想喝酒了,她许久未曾这样想醉。
真的要醉吗?
若能醉到开心,也挺好的。
闹到凌晨才回家,洗了澡,倒在床上睡了两个多小时,又莫名其妙地醒过来。睡不着,李夏登陆博客,写博文。她还没有和一个人告别呢,她想了一整天还是觉得以这种方式告别最好。
标题:给水手的信
亲爱的水手,我没有告诉你我要出航了。你已在你的镲儿塘号上掌舵前行,我也将飞向我梦想的应许之地。分别,对你我来说,是早晚的事,也是一路走来我们常常需要面对的事。所以,我们不要告别了,告别是为了再见,而我们是不是相见不如怀念呢?
三更半夜的,为什么要给你写这封信?这封所有人都可以看到的信,你会不会只希望收信人只是你自己?呵呵,别这些小气,这信的好处许久之后你会明白的。
不。我不是想要跟你说教。
呃……
一点点建议,你还是会听的吧。好吧,其实我只想跟你说一句话:加油!
再唱首歌好吗?
这个特别的夜晚,我想起你就突然想起了那首歌,一首你可能从未听过的歌,我希望等我回来的时候,如果还能再见,你能唱给我听——
“年少的我 喜欢一个人在海边/卷起裤管光着脚丫踩在沙滩上/总是幻想海洋的尽头有另一个世界/总是以为勇敢的水手是真正的男儿/总是一副弱不禁风孬种的样子/在受人欺负的时候总是听见水手说/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
寻寻觅觅寻不到/活着的证据/都市的柏油路太硬/踩不出足迹/骄傲无知的现代人/不知道珍惜/那一片被文明糟踏过的海洋和天地/只有远离人群才能找回我自己/在带着咸味的空气中自由的呼吸/耳畔又传来汽笛声和水手的笑语/永远在内心的最深处听见水手说/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我亲爱的水手,请努力做大声唱歌的人。
我走了。
赵俊亮看到李夏那篇博客的时候,她已经在地球的另一端了。他发了小纸条留言,说等她回来一定唱给她听。李夏没有回复,只是在画展结束后打包将那幅叫做“海螺姑娘”的非卖品寄往镲儿塘。
画展十分成功,至少展出的画全都找到了卖家,甚至还有人预订她的新作品。外国人总是对来自东方的神秘文化兴趣盎然,那些国人看来乡土气息浓厚的俗气画作,出乎李夏意料地在地球另一端共鸣强烈。这种共鸣决不是审丑带来的心理愉悦,而是对另一种神圣而陌生的生存体验的崇敬和向往。
画展一结束,李夏和袁天乐就直奔了普罗旺斯。两人投宿在萨米耶的朋友莫拉开办在山区里的民宿,他是个热情的法国乡村小伙,带着两人去薰衣草花田撒欢,在树林里野餐,连周边的泉城、古堡、酒窖都来了个走透透。余下的时间,两人就慵懒地躺在民宿里或者某片花田的一角,把大把时光耗费在发呆这项活动上,不发呆的时候就跟着莫拉学做法棍和茴香酒。李夏还跟莫拉学了一首关于《薰衣草》的民谣——
薰衣草呀,遍地开放。
蓝花绿叶,清香满怀。
我为国王,你是王后。
抛下硬币,许个心愿。
爱你一生,此情不渝。”
李夏奇怪的是,这首民谣竟不是出自以浪漫闻名的法国,而是来自17世纪的英国。莫拉要求李夏也教他一首中国的爱情民谣,李夏从泱泱五千年中国历史文化中选了最朴实的一首——
小小子,
坐门墩,
哭着喊着要媳妇。
要媳妇干啥?
做裤做褂,
做鞋做袜,
点灯说话,
睡觉甭怕。
在中国,新官上任总要烧个三把火。这第一把火,赵俊亮和陆军商量着,决定要求飞镲会的小伙子们都上船出海去,拿海水涮透了才能真正成为“海狼”,有了海狼的精神气这飞镲才能真正接了海魂。与此同时,飞镲会除了商演,还志愿担当起县乡中小学的义务民俗文化宣传员,定期去各个学校教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