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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大部分人一样相信人性是美好的,但是律师这个行业见识的都是有是非的人,所以丑陋的一面可以说千奇百怪,层出不穷啊!
我代理过一个诈骗团伙的案件,很有意思。拿出来和大家分享一下,如果最后你不崩溃,那我恭喜你,你也可以去当骗子了。
这个案件其实很简单,就是三个骗子分别冒充某单位的领导以及商人,然后经过踩点,找到某个贪小便宜的人,引诱他上钩,骗取钱财的案子。
这个案件为首的老大是中原人老刘,我代理的是其中的东北牵线人,牵线人的家属小张和老刘的家属有联系,老刘那面知道小张家请了律师之后,也着急忙慌地要来东北了解咨询,委托律师。
小张问我怎么办,我说那就来吧,一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赶,正好可以给老刘也找个律师,这样辩护的时候别互相推责任,让政府笑话啊。
小张告诉我,来的这个女人是老刘的姘头,叫小芳,她不想见她,因此问是否能把我的电话告诉小芳,我说没关系。于是小芳来东北后,操着标准当地方言给我打了电话,约了时间见面。
小芳到了我办公室,我顿时大跌眼镜,名字如此动听,居然是一个快50岁的农村妇女,非常对不起小芳这个名字。
我首先觉得谈话的前提是知道这个女人是否和老刘有关系——也就是说是否有出律师费的能力,否则谈话无法继续。
结果在电话里还承认自己是老刘家属的女人,面对律师严厉的眼神,解释说自己不是老刘的家属,只不过是老刘弟弟的邻居。
我一听晕倒——那你来做什么?
小芳解释道,说自己是来找闺女的,可是和闺女走岔了,这次来中途接到老刘弟弟的电话,说老刘进监狱了,让她正好顺路代表老刘的弟弟来东北了解情况。
我一听哭笑不得,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于是问:那你和老刘熟悉吗?她回答不熟悉,但是和老刘的弟弟熟悉,我一听这都哪跟哪啊,因此不想再继续交流下去,结果小芳一个劲表示自己有权力委托律师,因为老刘的弟弟让她做主,到时候回去给报销费用。我一听心里一亮堂,点头觉得也可以,但是没有理她关于案情的一堆问题,单刀直入问她带钱来没有。
小芳没想到我这么直接,于是扯了一堆没用的,主要就是说他们那里的人老实,在农村都是说话算数的,今天上集买个菜,邻居如果说带五毛的回来,他们不会带四毛,从来都兑现,不会撒谎。
我不相信,说外界评价不是这样,小芳一听就急了,说那是城里人,他们乡下人老淳朴了。
我看了一下表,扯了一个小时淡,还没谈钱呢,于是再次拉下脸追问是否带费用了,结果这个老娘们回答说没带钱,我说没带钱你就回去吧。她一听,没有走,问我多少钱,我说一万,她告诉我说没关系,可以马上让老刘的弟弟汇款,我一听告诉她律师费的数字,结果人家一听眉毛都没眨,就说可以给,我见如此轻易,直拍大腿后悔要少了。
小芳给老刘弟弟打电话,告诉他自己手机没费用了,让他打到我电话上,于是过了一会,老刘弟弟电话打过来了,小芳一本正经地将我要律师费的情况告诉了对方,之后就挂了电话,我问怎么样,小芳说没问题,现在老刘的弟弟正坐拖拉机进城,一会下车之后就汇钱。
拖拉机?我一听糊涂了,坐那个车进城,能带1万元律师费吗?我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小芳忙信誓旦旦地解释,说老刘弟弟有钱,而且在当地很讲究,完全可以出这个钱帮助自己的亲哥哥,我有点半信半疑。
小芳接着又开始询问案情,我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劲,但是具体又说不上,总之很不舒服,于是只是告诉她案情很严重,多了的话也是闪烁其词。
小芳始终一方面表现自己的老实诚心,一方面从多个角度询问案件进展,我后来觉得反正钱也快到账了,先委托,见完之后再收费也不耽误事,于是问小芳能签署委托书吗?
小芳回答可以,我拿出委托书,同时要求其出具身份证,可是她说她没带,我说你出远门怎么没带身份证,她腼腆地说他们乡下人出门没有那个习惯,我问你住旅店没要吗?她憨厚地露出一口大黄牙说,人家一看她就是本分人,根本不看。我顿时迷惑了,现在旅店业不是都很规范了吗?不过也确实,大家可能都盯着男罪犯了,根本不重视女流窜。
身份证没有,这个委托书我可不能签署,将来说不清楚。因此决定等钱到账之后再说,我看时间还早,不知道老刘的弟弟什么时候下拖拉机,于是示意小芳到哪个银行去等,让老刘弟弟将钱打入小芳卡中,可是小芳说她没有卡,我纳闷地问,那你们怎么汇钱啊?小芳回答,你不是有卡吗,汇到你卡里不就行了吗。被人如此信任,我一听差点热泪盈眶,但还是避嫌地说,到时候我给你出收条。小芳一摆手,好像我非常见外似的,说不用,有汇款单据就可以了。
我感慨,谁说农村人愿意骗人,多实在啊,这就是信用社会的基本诚信,全国各地卑鄙屑小的人们都学着点。
时间又过了半小时,老刘的弟弟还是没有下拖拉机,小芳还在那里津津有味和我白唬他们当地的风土人情,无非就是地上发现一个牛粪蛋,画个圈,别人知道有主,肯定好几天都不会动这类的内容。我因为正在写东西,所以不是很上心地听,后来小芳感觉到我的些许不耐烦,于是知趣地告退,但是临走的时候,还一个劲跟我约时间再见面,然后生怕我追着屁股要谈话费似的,拍着早就不丰满的胸脯给我吃宽心丸,表示这个案件无论如何肯定义不容辞海枯石烂也要找我代理。
三天后,小芳没有动静,我按捺住自己,不给他们打电话,这个时候小张给我来电话了,焦急地问我,老刘的姘头委托了吗?我首先告诉她没有委托,然后仿佛拿到第一手消息,同时也推卸没有接受委托代表无能的嫌疑,告诉小张,小芳根本不是老刘的姘头,人家是邻居,到东北找姑娘来了,没有委托权利。
小张在电话那面激动了,哥,那你没有告诉她你知道的案情吧?
我说没告诉,但是小芳总追问,还总许诺,我差点说。
小张松了口气,最后说道,你别听她的,她就是老刘的姘头,哥,幸亏你是律师,换了一般百姓肯定相信了,临走的时候没准还给她出路费呢,我以前亲眼看到他们在一起住,他们撒谎的时候都喜欢装傻!
2
这个案件公安机关认为骗了受害人十万,我去看守所会见小张爱人的时候,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否认这个数字,他说当初老刘给他们分钱的时候,就说是四万,他也是按照四万拿的分成。
我不能相信他的话,因为虽然死后站在上帝面前的时候,我们的灵魂或许平等,但是此时此刻,这个家伙的表情和语言丝毫不能蛊惑我。
小张爱人告诉我,如果能够判刑轻一点,可以考虑赔偿受害人十万元,我告诉他小张没有钱,这小子考虑了一会,告诉我有一个朋友,欠他30万元,是个内蒙人,叫陈大力,他把电话给我,让我出去找他,把钱要回来之后,就可以赔偿了。
我一听竟然有意外收获,当然很高兴,因此问他欠条在哪里,小张爱人表示没有欠条,我眼珠子一转,30万元——这可不是小数字,不打欠条,那得是多有人格魅力的人啊?
里面必然有猫腻。
“我去要他能给吗?”我是说出了我的顾虑。
“没事,你告诉他我在号里需要钱,他能给你。”
“万一不给呢?”
“他不敢。”
“他有那个实力吗?”
“有,这小子现在在哈尔滨开公司,实力应该不错。”
“那我告诉你爱人,你爱人去要吧。”我不能直接提律师费,毕竟我代理的是他的刑事犯罪,而不是民事纠纷。
“律师,还是你去吧,这小子——我怕我老婆驾驭不住他。”
我一听大概明白了其中一点脉络,看来这个陈大力应该也是他们曾经的同伙,否则没有欠条——我绝对不相信他们之间存在这点诚信度。
“这小子多大年纪?”我问道。
“40岁不到,中等个。”
我一听觉得外型不是很威猛,我应该能够驾驭得住,所以点点头,然后委婉地提到费用的问题,小张爱人很豪爽,告诉我,如果能把30万元都要回来,给我十万元。我一听非常高兴,让他签署了相关的法律文书之后,就匆匆离开看守所。
我喜欢这种案中案,鸡生蛋,蛋生鸡,永无穷尽才奇妙无穷呢。
哈哈,开车回来的路上我忍不住偷摸直笑。
回到办公室,我留了个心眼,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小张。我要单独行动——如果可以,从那个新骗子那要50万也未尝不可,横竖这些家伙的钱都不是好道来的,这就是俗话说的黑吃黑吧。
但是——我也顾虑,这个陈大力到底是什么样的货色呢,万一我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把自己搭进去,可就得不偿失了。
那还是要30万元吧,至少是小张爱人自己要求的,万一人家说我是敲诈勒索,我还有个退路可以抵抗。
30万元能要到也可以,不过陈大力能轻易接受这个条件吗?我以前因为要账和人发生过不少冲突,我一马当先、勇往直前的结果虽然偶有收获,但那毕竟是在本地,而这个陈大力,在哈尔滨发展,那里可不是我的地头啊!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是没案子了,和他扯这个淡做甚?一想到这里,我很轻松,如释重负地伸手想打电话约麻局,但是转念一想,缩头乌龟不是我本性啊,我要是这么轻易放弃,即使不传到江湖上去,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这个案件虽然是风险代理,但是因为小张爱人在监狱里,所以我完全不用担心他们私下和解把我扔到一边去——这种伎俩是当事人最会唱的把戏,也是我最厌恶的事情。
冒把险?
我自己问自己。
我还是有些犹豫,代理案件很少出现这种举棋不定的情况,如果是单纯的上法院,那很简单,立案,开庭,判决,执行,但是这个案件很显然不是这个程序,连欠条都没有,只能找对方协商了,把利害关系说明,逼迫对方就范。
而关键就是对方万一不就范呢?
那我就白跑腿了——我简单一计算,开车叫上几个弟兄去趟哈尔滨的成本不会超过500元,而利润却是惊人的,应该值得。
看到成本利润之间有如此大的差距,我决定铤而走险,找这个骗子的同伙要账去——我现在坚定地相信他们曾经是同案,如果是单纯的债权债务,不还钱不涉及到敢或者不敢,一定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里才会如此敢于叫板。
小张爱人的潜台词我能听明白——他不敢,如果真敢了,他手里有杀手锏。
这个杀手锏使出来后,那没准被认定是立功表现呢,按照这个骗子团伙诈骗十万元计算,刑期一般都要在5年左右,到时候对减缓刑期是有巨大帮助的,如果不出意外,三年以下应该是有可能的。
但是这个立功表现——也可能是双刃剑,小张爱人可以举报陈大力,除非二人不是同案,否则陈大力的罪行,小张爱人能不用承担责任吗?
但是这些不是我该关心的事情,我的任务就是按照当事人的要求,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履行我自己的职责就可以了。至于其他——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决定去找陈大力。
但是我不能单刀赴会——我不会武功,我不是杨过,即使比他多一个胳膊,脑袋上挨一砖头,我也照样流血。
带谁去呢?
我的带有黑社会色彩的哥们真的很多,这些家伙也都以自己仿佛背后具有的这个色彩而骄傲,但是真正赴汤蹈火的一个没有,敢去陪我一毛钱不要勇闯天涯的更是凤毛麟角。
我想了半天,综合评价了好一会,最后决定带老包去。
老包有几个优点,最主要的就是不问太多细节,不婆婆妈妈和我争长短,我随便找个借口他都能跟我去溜达玩,而且因为之前我帮过他,所以不会在金钱上和我提出什么额外要求,当然我绝对不能告诉他我能挣十万元代理费,否则这小子肯定心里严重不平衡,之后会想方设法拙劣地在一些事上把失去的劳务费寻找回来。
因此我将电话打了过去,这小子正在睡觉,迷迷糊糊地听我说哪天有时间带他去哈尔滨溜达的时候,居然破天荒地问:“怎么的,有事啊?”
“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你带我溜达?”老包有些不相信。
“怎么的,不行啊?”我反问,以前我们出去玩没有这么废话的,几乎都是一拍即合。
“不是不行,感觉你应该有什么事。”老包的睿智超出了我的想象力。
“没什么事,就是去哈尔滨办事,一个人没意思,让你陪我。”
“去干仗啊?”老包的话一下戳到我心坎,某一刻我甚至认为他和小张爱人提前通话了,但是我依旧不承认,表示就是一个人没意思,找个能说话的人一起不寂寞。
“肯定有事,你就直说吧。”
“真没什么事。”我再次重申自己的观点。
“不可能,没事你能找我?”
“别废话,去还是不去?”我有些生气,质问道。
“不告诉我为什么,我就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