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不愿意,你别多想。”我苦涩道。
燕错吃力地拿起勺子,吃了口饭,像是不经意,又像是酝酿很久才舍得问我一样:“前院怎么了?我听到离铃在响,海漂哥呢?”
“吵架了,宋令箭发了脾气,把海漂赶走了。”
燕错愣了愣,盯着我道:“那海漂哥呢?”
就一会儿功夫,他已经问了海漂两次了,像是个不安稳的孩子时时要看着大人,怕自己被一个人丢下一般。
我咽了咽内疚,真心觉得全是自己的错:“走了,说是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夏夏就是因为这事才闷闷不乐,与你无关。”
燕错眼里闪过怒气,道:“宋令箭发脾气凭什么赶走他?他总是这样迁就她!但是谁会在乎他的心情?!”
果然,燕错会第一个站出来为海漂鸣不平,要不是他现在有伤在身不便行动,他肯定立马就去找他了。
我细声自责:“我在乎,我很在乎……都是我没用,帮不上一点忙,只会添乱……还要麻烦你们帮我收拾残局……”
燕错没理我,低头继续喝饭汤。
我怯怯道:“一会儿我会去找他回来的,你别生气了。”
燕错看了我一眼,眼神没刚才发怒时那么凶恶,语气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温和了很多:“知道自己是个麻烦精就少掺和点别人的事,不是谁都对你留有好心眼的。”
我愣了愣,竟觉得莫名的有点暖意,又有点心酸。
暖意是因为我知道,燕错在隐晦地为我抱不平,生怕我太好说话受了宋令箭欺负;心酸是因为他的这番话,他的成长环境导致了他对谁都抱有猜疑与敌意,而我总是一味地相信别人依赖别人。
那天去章家木院的时候,章单单说得那句话突然清晰响在耳畔:
既然有人成了太阳,那必定有人会成为影子。
夏夏总是说,我是照亮她人生的太阳,难道,我就是章单单口中说得太阳……而燕错却成了太阳底下必定会有的影子?
我看着燕错苍白沧桑的脸发怔,耳边一直响着章单单那句并不服气的问话:那你说,成为影子的那个人又错在哪了呢?只是因为另一个人被选为了太阳吗?
燕错错在哪了呢?
他自小就背负着这个“错”字成长?只是因为我被选中要成为太阳吗?
你爹始终是偏心的,章单单说。
他说得对,这么多年,也只有他以局外人的身份说了句公道话。
“章师傅为你烫修的玄铁棍,你喜欢么?”我直头直脑问了一句。
燕错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因为这个话题的确跳得很生硬。他低头笨拙地收拾着碗盘,他吃得很干净,碗底不留一颗饭粒,相处也有一段时间,我才发现他有这个好习惯。
“问这个干嘛?关你什么事?”燕错擦着干净的桌面。
“就问问,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还可以去改改。”
“就一根棍子,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能改出什么名堂。”燕错像是无所谓的样子。
“哦……上次我去章家院子的时候,刚好碰到章师傅在修这棍子,我听他对这棍子评了几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他怎么会知道关于玄铁棍的事情?”燕错直勾勾看着我,不像在质问,眼神里倒带了些好奇。
“他以木计为生,多多少少总会知道一些吧,况且听他说起来,这玄铁棍还算是一个传奇呢。”我不禁有些骄傲。
燕错不屑地哼了一句,但可能扯到了哪里,不由得又皱了眉,咳了声道:“一根破棍子还能有什么传奇,扔了都不会有人去捡。”
我笑了,还真是倔强,说是这么说,心里却宝贝得不得了,嘴硬心软。
我点了点头,假装相信他的无所谓,道:“哦,那就算了,我还以为他说得是真的呢,可能也只是瞎传胡听的吧,害我还差点相信了呢,以为它真的有那么那么了不得呢。”
燕错看着我,一副想问又问不出口的样子。
我四处看了看,没找到玄铁棍,也不知道燕错藏哪了。
夏夏拿了热水进来放在洗漱架上,沥了热巾帕给燕错,问道:“飞姐怎么还在?热水烧了好多,早点泡个脚暖暖身好睡觉。”
我答道:“不冷,白天睡了太多,这会儿不困——我正跟燕错说玄铁棍呢,前两天我听章师傅提起,像是很神奇的样子。”
夏夏脸上的郁意一扫而空,闪着大眼满是好奇,道:“就是那根短短的小棍么?能有什么神奇呀?难得会听到章师傅夸赞物件呢,他呀总是板着脸嫌这嫌那的,柱子哥没少挨他的骂。”说罢吐舌笑了。
我喜欢看到夏夏这个样子。
燕错的眼里,闪过骄傲。
我点头道:“对呢,所以我想再仔细瞧瞧,可是——”
夏夏马上推开正在热敷手臂的燕错,从他堆叠的软枕后面拿出了玄铁棍,拿来给我道:“能有什么特别呀?就是比别的棍子都沉得紧呢。”
燕错瞪着夏夏的背影,又瞪着我,一副要拒绝却又无力反抗的样子。
夏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道:“不过,这棍子能伸得很长我倒是见过——”说罢她扭头瞄了燕错一眼,脸上竟带了些微笑。
上次燕错与朱静在院中比划过几招,那也是我第一次见玄铁棍,还有它在燕错手上铿锵一声如千军万马涌来的气势,那时的燕错回想起来,的确英伟不凡呢,而且他还将与朱静比武摘来的火叶送给了夏夏,还害夏夏误会他是要赶她走——
我点头道:“恩,章师傅说,这玄铁棍可长可短,最长能伸至八尺三寸。”
燕错垂下眼,若有所思,看来,他好像并不清楚玄铁棍真正的长度,爹没跟他说过吗?
夏夏瞪大眼睛,又扭头看了一眼燕错,道:“能伸这么长,都能晒衣服了!”
燕错嘴角微扯了扯,低头堆了堆枕头,像是嘲讽却又无比温和:“妇孺之见,只知做饭洗衣。”
那动作,那语声,温柔极了。
我仔细触摸着玄铁棍上精细游走的纹路,小时候的确玩过几回,依稀记得它并不平整,还以为是使用的时候磨损的,原来上面全是精心雕琢的纹路,说不定,就包含着一个神秘的传奇呢——
夏夏倒是很好奇,追问道:“我倒是没见过棍子能随意伸长缩短的,这里头藏了什么法术?燕错,你怎么使它变长跟人家打架,又变短藏得跟宝贝似的啊?”
燕错道:“你懂什么?跟你说你也不会,伸长了也只会拿去晒衣裳,暴殄天物。”
夏夏翻了翻眼睛,不甘示弱道:“我是没本事,但也有些心藏得跟宝贝似的不用,放着生锈了要好。”
“哼。”燕错哼了一声,没继续斗嘴。
“章师傅说,这玄铁棍是由最坚硬的桦木与玄铁混铸的,这两样东西都非常坚硬,所以不可能在铸成时在上面雕纹。先要设好纹路,将桦木玄铁烧熔,再由针状浇铸,一层一层覆加,慢慢凝成棍状,才能有这纹路,得花上四年时间呢。你看这纹路,好像真的很深很深,一直深到棍的另一面呢。”我拿着玄铁棍,对着光,看到光线掉落在深邃的纹路之中,像是整根棍子都隐隐在发光一样。
“恩恩,真的唉,不细看还真是发现不了,好漂亮呢,里面含着光,像有颗金子的内胆一样。”夏夏惊奇道。
我一愣,金子的内胆?说得就是燕家的精神,外表朴实无华,内心却赤诚不移么?
燕错认真地盯着玄铁棍,忘记了自己要假装不在乎的这件事,玄铁棍上雕纹的事情,他也不知道?
就拿了这么一会儿,我的手已经酸了,这玄铁棍还真不是一般的重,难为燕错天天别在臂上,可能也就是这样,才练了这么好的臂力。
“为什么要这么费时间地在上面雕纹路呢?为了好看吗?可是这纹路也太精细了,若是不仔细说还真是不知道——这纹路有什么意义么?铸得是什么呀?总得有内容吧?会不会是什么天大的秘密?或者——或者是个宝藏图呀?”夏夏眨巴着大眼睛,一直饶有兴趣地猜测着雕纹。
我推了推她脑袋,道:“听书听多了吧,哪来这么多天大的秘密跟宝藏呢。”
夏夏吐了吐舌头,仍旧是一脸的好奇。
我心里也好奇,这么费尽心思地花四年时间去铸出这纹路,不可能仅仅是为了好看,肯定是有内容的——爹娘的身份都不凡,爹还是已削燕族的旧族长,该不会真的有什么……
“章师傅没细说,可能也不清楚吧。”但我总感觉章师傅应该还知道些别的,只是不愿意跟我说而已。
夏夏盯着燕错,问道:“那你呢?你知道雕纹含着什么意思吗?”
燕错拧着眉毛道:“我干嘛要告诉你们——巾凉了,还不给我换热的。”
夏夏扁了扁嘴,嫌弃道:“真是小气。”
我把棍递给夏夏,对燕错道:“恩,好好休息,若是下次有机会,咱们再去问问章师傅。”
燕错看了我一眼,并没有驳斥我的这句“咱们”。
夏夏将棍放回到他枕下,又沥了一次热巾帕,重重地搭在了他肩上。
燕错嘶了一声,狠狠瞪着夏夏。
夏夏回瞪了一眼,道:“蹬鼻子上脸,再过几天看你还能使谁。”说是这样说,她还是心软地将热巾帕散开扬了扬热气,好让它不这么烫。
这一幕让我突然有点酸楚,我端了燕错桌案上的碗盘,道:“你照顾好燕错吧,我收拾好剩下的。”
夏夏看了看我,我想她本来应该是想阻止的,但还是同意了,道:“恩,也好,药煎着,记得不要放得太凉喝,药效会弱的。”
我点点头出去了。
洗着碗,我回想刚才的每一幕,仿佛都定格在燕错假装毫不在地堆叠枕头时,嘴角边上流露出来的微笑,很温柔,好像瞬间就将这些年所受的风霜残酷都融化了,我很开心,开心到心疼,我多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更多的阳光、关心和爱,能让燕错一直城墙高立的心扉能慢慢卸下防备。
洗碗的水盆里突然映出了一张脸,如泉的双眼幽幽茫茫地看着我——我有些慌张,拼命将它打散了,但是它一散我又不忍心,稳着水面想要将它找回来,却已经消失了。
洗好碗,收拾厨房,想起娘的饭碗还得收回来洗。
上了小楼,奇怪,饭菜还好好地放在门口没有动过——还有一份应该是昨天的,我打开篮盖子,里面的饭汤整整齐齐,好像一点都没夹过。今天的也是。
娘没胃口?还是?
房内仍有烛火,我敲了敲门:“娘,你在吗?”
无人应答,也无袅娜的影姿飘动。
娘不在?
我莫名有点心凉,再敲了敲,一把推入。
空空如也!
娘不在!
她昨天跟秦正出去后,就没在再回来?!
这么多年,娘连院门都没出过,现在竟然宿夜未归?
衙院?她还在衙院?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