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球打完后没几天,天就飘雪了。起先几天还是象盐花一样的小颗粒,后来就成了鹅毛片子一样的大雪,漫山遍野地乱飞,像是要把群山万壑都填平了。不过总的来说,这一年冬天的雪比去年冬天好多了,老天爷格外开恩,像是算好了的一样,总是下三天停两天,留出空来给镇胡营的士兵们把粮道上脚掌厚的积雪铲走。所以这一年冬天士兵们没有受到冻饿之苦。但这也未见的就是好事,老枣说:要是冬天雪没有连天下,来年吐蕃人的战马就定然膘壮,打起仗来就格外血乎。而士兵们多半没有这样的远见,他们想的只是快快活活地过个年,什么难事最好都等过完年后再去想。
很快,士兵们就发现比饥饿更难应付的是寂寞,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像一只蚂蚁在心头到处乱爬,让你整日心痒难耐。往年这时候,大家都会憋足了一股劲,拼尽全力铲开一条通路,到山下拉一车娘们上来消遣。可现在这仅有的一点盼头也灰飞烟灭,只剩下无尽的等待。等待让人烦躁,王经觉得这个月来这个芝麻大的营盘像是个充足了气的猪尿泡,只要轻轻一压立刻就会爆开。一向惯于豪赌的张虎,因为几个铜板输赢,就和人吵起来,一脚把人家的床铺踹了个底朝天;包子烧饭时少放了些盐,一群老兵竟将三个火兵堵在伙房里,扬言要帮他们扔锅里,吓得包子差点又尿裤子;新刀队也不得安生,元辅仁一张贱嘴最近不知怎的越发地聒噪,不分场合地作践别人,闹得天怒人怨。正赶上李丞嗣养伤时吃伤药,虚火中烧无处发泄,因而两人常常吵架。一次元辅仁开玩笑说李丞嗣中箭后身上多了个透气的窟窿眼,气脉贯通。不料李丞嗣登地就跳了起来,拔出把剔骨的匕首扬言也要给姓元的也开他三五个洞。好在王经闻讯赶来和稀泥,苦劝了好些时候二人才复归于好。
李校尉和老枣现在也很为营中的情况头疼,他们已经可以预料到再这样憋到过年的话,营里的士气就要散尽了。李校尉给连云堡的赵成去了封文书,委婉地问了一下今年的年货该怎么办。赵成回了封言简意赅的信,说,本将自有办法。老枣让王经把这信念给全营人听,于是过年又成了全营人的期待。很多人都在想,赵将军大约是有办法从别的地方弄来些女人吧。
转眼年关就到了,老天开眼,年三十的这天天气晴好,士兵们没费多大力气就把通往连云堡的粮道铲了个干净,所以连云堡早早就派人把年货拉到了营里。
年货很丰盛,酒菜果蔬禽蛋肉样样俱全,只是唯独不见了一车涂脂抹粉的营妓。跟在车队最后的是一辆搭着竹棚子的马车,里面装着一车竹筒子一样的东西,没人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大家也没兴趣去研究。没有女人的除夕是最让人扫兴的了。老刀手们垂头丧气地发牢骚:走了走了!明年就想办法会老家去谋生吧,省得在这里憋屈死。
新刀手们很少有跟着老兵附和的,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在营里碰过女人。对于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失去了也就并不觉得可惜。所以新丁们把兴趣集中在粮车上的菜蔬上,七嘴八舌,不厌其烦地谈论着过年的菜谱。在这方面,元辅仁是最起劲的一个,他出生长安市井,在吃穿方面的见识比一般士兵广一些,对车上装的每一样东西,他都能说出几种做法:或是清蒸白煮,或是慢火细炖,还有何时加盐何时倒醋等等,绘声绘色,说的在他身边的一群士兵口水直流,纷纷要求他过年亲自下厨让大伙过把瘾。不料,元辅仁把脸一拉,正色道:“这种下贱事,你元爷能做么!老子也是功劳簿上写过名字的人,要吃菜找包子去!”
“不愿干你说那么起劲干嘛……”众人碰了一鼻子灰,纷纷数落了元辅仁几句,各自散去了。
元辅仁并没有随众人一起去,他钻进了那辆带竹棚子的马车里,随后大家就听见身后一声大喊:“天杀的,怎么没人告诉我有这东西!”
大家以为出了什么事,又围了过去,纷纷问:“啥玩意儿,值得这样一惊一乍的。”
元辅仁手里抓着两个竹筒子,说:“这个!瞧见不?”
“这是啥?”
“烟花!烟花!”
“啥是烟花?”
“烟花就是……”元辅仁愕然,他不知道该怎么给这群土包子解释什么是烟花,于是他求助于王经。烟花王经是见过的,洛阳城头过年时会放一些,飞到天上,会炸出很大的声响,有五颜六色的火花。王经把这些很费劲地向士兵们做了一番描述,大家终于悟出些门道来:“这怕是守城用的兵器吧……”
王经哭笑不得,这些人真是孤陋到极点,难怪元辅仁都懒得多嘴了。
王经不说话,士兵们就当他默认了,一车兵器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于是众人一哄而散。打过仗的兵和没打过仗的兵区别就在这里,新丁总是对军械兴趣浓厚,恨不能把十八般兵器样样别在身上;老兵们则不同,刀枪就如同自己的手足,熟悉地失去了兴趣,瞧都懒得瞧一眼。就像王经手里的那把陌刀,没拿到时想得口水直流,现在一仗打回来,总有一个月时间连摸都没摸它一下。
但也有例外,习武就是一个。等众人都散去以后,他拉住王经问:“这种兵器咋个用法咧?你见过么?”
王经想还真有人当真,苦笑说:“你听他们胡扯,这就是个给人看着玩的玩意儿,根本不是什么兵器。”
“那你玩给我看看?”习武揪住不放,刨根问底。
王经道:“那怎么行,这个东西响得跟炸雷似的,要是在营里放出去,李胡子非杀咱俩的头不可。再说大白天的,放上去也就听个响,和放屁一样,得晚上才看得见花。”
习武说:“这甚好,今晚我当值,你随我到山后去放,保管没人知道。”
王经吓一跳,说:“你今天魔障了?又不是憋泡尿,等不到过年了?”
习武说:“你去还是不去?我包你无事。”
王经哪里敢去,他是个循规蹈矩惯了的人,打死了也不敢。习武知道他不敢,也不强人所难,他让王经教他点燃的方法,自己半夜晚上放去。
王经勉勉强强教了他一回,还反复叮嘱了三次:一定要到山后再走两里才保险……莫说是我教你的!
“知道了。”习武心想:这读书人做事就是不爽利!
习武铆着劲地要去放烟花并不仅是因为近些日子闲得发慌,更主要的是他突然有了个想法,像只兔子一样在脑袋里蹦达,早晚要蹦出来。他觉得这个想法要是做成了,那他头上恐怕就要换顶帽子戴戴了。
夜里,王经在睡梦中听见一声闷沉的响声,他陡然意识到这是习武闹的动静,就赶忙跳起来,探头地朝城楼张望,看习武有没有顺利赶回来。城楼上黑乎乎的看不清,反倒是院中的很多兵,包括李校尉和老枣都被惊醒了,这可把他吓坏了。
老枣问:“什么声音?”
没有人知道,有个老兵说:“听上去像是打雷。”
老枣道:“瞎扯淡,三九天哪来的雷声,其中定有蹊跷。”
李校尉说:“那就别烦了,吹号,全体上城,看看出了什么鸟事。”
凄厉的牛角号声把所有人都催了起来,大家手忙脚乱地披挂好奔上城楼。王经心里忐忑不安,心想:习武这厮这次算是完了。可爬上城楼后他却大吃一惊,只见习武好端端地站在角楼上,趴在垛口仰望星空,好像什么也发生。王经弹了弹习武的头盔,小声说:“是不是你?”
习武把食指放到嘴唇上,示意王经不要嚷嚷。
王经小声说:“你怎么回来地这么快?”
习武说:“我腿脚一向利索,跑得像飞一样。”
王经说:“那也没这么快,你到底玩了什么花样?”
习武说:“过年时给你看一场好戏。”
王经说:“你倒是给句爽快话。”
习武学王经说:“又不是憋泡尿,等不到过年啊。”
王经语塞。这时李校尉爬到城头,问:“有什么动静?”士兵回答:“什么动静也没有。”
李校尉眯着眼朝黑暗中望了望,确实没有什么。他又让士兵朝营前丢了十几个火把,结果除了黑暗还是黑暗,真是咄咄怪事。老枣说:“天地日月,风云雷电,虽遵天道,也难免激变。腊月闷雷不合天时,但难保一定没有。如无异常,叫当值士兵小心便是,无需太过紧张。我想但凡夜间偷营,很少有弄出这么大动静还能得胜的。”
王经看见习武咬着嘴唇在笑。
李校尉觉得老枣说得有理,就下令士兵们回营。大家呵欠连天地散去。等兵都走光了,李校尉偷偷对老枣讲:“听老人讲,像冬天打雷这种怪事,都是不祥之兆,要有灾。你可听说过这种说法?”
老枣说:“这种说法多了,疑神疑鬼不是为将之道,少操这种闲心。”
李校尉说:“可我为啥总觉得石国的鸟事手脚没做干净,惹了一身骚,来年还会有大仗打呢。”
老枣道:“我也有这感觉,高中丞杀人盈城,弄得天怒人怨,胡人们怕是不愿再听大唐的号令了。”
李校尉道:“所以明年倘若真要仗……我看悬得很。”
老枣点点头说:“这话也就你我说说,别当着弟兄们的面讲。”
李校尉说:“这你放心,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两人刚下城楼,习武从一旁闪了出来,对两个军官做了个揖道:“二位大人赎罪,方才的动静不是什么邪兆,是在下有意为之。”
“你?”两人不约而同说道。
习武说:“在下有事要禀,恳请借一步说话。”
李校尉很奇怪:“我倒要看看你今天闹什么妖蛾子?也行!有话跟我们到伙房去说。”
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有人在意,士兵们只当它是枯燥戍边生活的一个小插曲而已。就这样无聊的日子又过了几天,年关就在眼前了。天又开始下雪,虽然也就是些蚂蚁大的冰粒子,但乘着劲道的北风,打在人脸上像被小石子砸一样。每日守值的军士深受其苦,只能用布裹住口鼻再上城楼。办法虽土,却十分管用,一夜下来军士的面肤尚温,再没有寒风割面之苦。士兵们说,原以为回鹘突厥女人都用布巾裹面是为了遮颜,现在看来,多半是为了防风雪才对,咱穿成这样巡哨,今后过往的客商都该叫咱“回鹘婆娘营”了。
但李校尉丝毫不顾士兵们的苦衷,除夕那一日,他命令士兵们冒风雪到离营门六百步的地方扎六十个草人,而且不说任何缘由。这莫不是拿当兵的消遣?士兵们都有些想法,几个老兵斗胆去问,校尉只说:“过年让你们看场戏,现在吃点苦也值得,别他娘磨磨唧唧的,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