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说去,士兵们只能去。但带着满腹的狐疑和怨气,最简单的活也是干不好的。老枣预料到这种情况,顶着雪跑去给士兵们打气:“大家今天受点苦,但绝不会白受苦。为什么要这么做咱今天不能说,但明天你们就知道了。李校尉这个人粗是粗了点,但从来不骗人的,大家说这么多年了,他什么时候让弟兄们白忙乎?”
事实倒也确实如此,镇胡营从来是军无虚令的,于是士兵们抱着将信将疑的心态,在寒风飞雪中抢扎草人。六十个草人的活一直做到中午方才完工,很多士兵冻得十指不能弯曲,连王经也忍不住骂娘:“鸟都冻起来了,就为了看场戏!”
周围的兵都笑起来,元辅仁说:“难得听见秀才骂娘,这草人也不白扎了。”
虽说是怨声载道,但大家心里总是多了份期盼。第二天大年初一,正是王经当值,他早早地怕上城楼换下了夜值的张虎,他要看看李校尉究竟要耍什么把戏。他很疑心这馊主意和习武有关,前些日子习武也信誓旦旦地和他保证,过年会有一场戏看。
但营门前除了六十个草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王经想他们要么能让这些稻草人动起来,否则要是光让大家看习武射箭,那就要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不久雪停了,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这是新春里第一缕阳光,虽然无力扫清天空的阴霾,但总能给人一丝希望。王经长吁了一口气,心情也舒畅了些,他莫名的从这一缕阳光中感到一丝慰藉,新年的第一天他是这里第一个看见太阳的人,这应该是个吉兆吧。
远处的雪地上有一彪人马驰来,跑得都不快,马蹄子踏在雪上听不到任何声响。王经很警惕地看着他们,但他很快知道来者是谁了。这些人清一色地披着红色斗篷,厚重地裘衣外套着寒光闪闪的铠甲。寒冬腊月还能坚持披甲外出的除了赵成的亲兵还能有谁?这来人一定是赵成了!王经预感到,好戏已经开始上演了。
“来者何人!”王经照例喊话。
赵成也听出这是王经的声音,就收起官架子,径直答话:“是我,快开营门!”
“稍等!”王经回话。他突然想到到营中尚未早起,赵成这时候进来场面怕是会很难看,李校尉将脸上无光,于是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先下令吹响了牛角号,为营中争取一点宝贵的时间。
片刻时间对镇胡营来说已经足够,士兵们很快蜂拥着从营房里出来,穿戴好戎服贲帽,在院中列队。李校尉仓促缚好腰带,问城墙上的王经:“出什么鸟事了?”
王经小声说:“是赵将军来了。”
李校尉一惊,赶忙让士兵们再整理了一下形容,随即吩咐击鼓鸣号打开城门,迎接赵成入营。
赵成知道王经在使拖刀计,不过他也不去点明,因为照常理他是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突然驾到的。但赵成是个不喜欢墨守成规的将领,他最厌恶军中为迎接上司巡检而精心安排的表面文章,他要看的是手下的兵马真实的状态,而真实的状态往往需要运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才能看到。赵成现在就耐着性子站在门口等,他要看看镇胡营这扇门究竟要多久才能打开。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等待时间超过了他所忍耐的限度,他将扭头就走,回连云堡等着营里的两个主官赶来请罪。
但事情出乎意料地好,只片刻工夫,枣红色的营门就呼啦啦打开了,在一片嘹亮的鼓角声中,六列队伍整齐得像拉直了的墨绳。士兵们按照军礼单膝下跪,在李校尉的带领下齐声大呼:“恭请参将入营!”
这下赵成算是彻底满意了,五脏六腑都有说不出的舒坦。眼前的这一营人马确实是一支拉得出的队伍,他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迎接官长的准备,也就一定能在同样的时间里完成迎敌的部署,这样的营盘无论遇到怎样的突袭都是打不烂的。
赵成愉快地跳下马,带着笑容走入营中,轻轻拍了拍校尉的肩膀。李校尉立刻点头哈腰地跟在赵成后面走,脸上乐得像朵花一样。元辅仁用很小的声音嘀咕:“老李现在该是骨头都酥了……”四围的士兵们咬着嘴唇偷笑。
赵成走到士兵前面,示意大家免礼,随后两手一拱,弯腰向士兵作了一个揖。这可让在场的人吃了一惊,老枣赶忙还礼道:“将军岂能如此屈尊,折杀我等了……”
赵成摆了摆手,道:“今天确是我赵某失礼了,搅扰了各位兄弟,赵某在这里给大家赔不是。难能可贵的是兄弟们这么快就都披挂好了,倘若赵某今天是带兵来袭营的,怕是得吃不了兜着走喽。”
众人都呵呵一笑。类似这样的话赵成在许多次突然巡检之后都讲过,连云堡的老兵都知道在这时候应该陪笑一下气氛才不会尴尬,于是大家也就笑了笑。
赵成并不在意士兵们的反应,他继续道:“今天是元旦,众兄弟都不必拘礼,赵某今天在这里做主,只要不是守值的军士,皆可在营中自寻其乐,不受军法限制。”
这句话才是士兵们想要听得,于是队伍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士兵们纷纷将头上的贲帽抛到天上,一时间院子里到处是乱飞的帽子。
大家在这个龟壳大的小天地中奔走相庆,喝酒、烤肉、相扑、角力,到处人声鼎沸。王经在城上值守,看着弟兄们在下面胡闹,也觉得很兴奋。他是那种喜欢看热闹而不喜欢凑热闹的人,如果这时候叫他下去,在喧闹的场合下他会变得无所适从,反而在城墙上最合适,既有自己的事做,也能充分体会到营中的气氛。偶尔李丞嗣吊着个手,拿些吃的上来给王经,王经就觉得很满意了。
这个年没有去年的“年货”,但赵成的到来让营里气氛更加高涨,午饭后赵成营中几个军官比射铜钱,引来全营围观。习武手下留情五射四中,赵成三中,李校尉和老枣各一中。每中一矢,城楼上王经就让传令兵击鼓鸣号,增加气氛。军官比完后,士兵们也跃跃欲试,但多半不能射中,只是让大家相互笑笑,斗嘴取乐罢了。士兵们很快乐,在城楼上看热闹的王经颇有感触,相比去年几个风尘女子把营中搅得乌烟瘴气,今年的这个年着实称得上有几分英雄气,比武斗箭本就是军中该有的娱乐,士兵们在进行这些游戏时都已不自觉地打破了原有的门户限制,老刀手、新刀手、长矛手甚至火兵,都混迹在一起,其乐融融。而去年这些人为了争抢几个女人论资排辈,让人感到无比压抑。女人坏士气,这是王经经过比较后得出的结论,难怪汉朝时贰师将军李广利,要斩杀士兵私藏军中的女眷。
傍晚时,大家传闻已久的好戏要上演了。营门口的城墙上人头攒动,几乎所有的士兵都挤在那里看热闹,赵成和营里的两个主官也置身其中。习武则带着弓箭手集中在院中塔楼的烽火台上。等大家都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传令兵举起红旗朝烽火台挥舞了几下。随后习武一声令下,烽火台上的弓弩手朝远处射出十来支弩箭。弩箭的箭头上都带着火,以很大的仰角射向天空。
城墙上的看客们都很纳闷,等了这许多天,难道就为了看习武他们射箭么?习武射箭是挺准的,可见多了也没啥好看的呀。
就在众人疑惑的时候,天空中传来几声闷沉的声响,就有如一个月前的那天晚上听到的那声闷雷。大家抬头一看,天上那些行将下落的飞箭突然向后喷出一股火焰,像见了兔子的鹰一样,朝着对面山坡上那六十个稻草人直扑过去。
城楼上爆发出一片惊叫声。
众人的惊叫声还未落下,对面上坡上出现了绚丽的的火光,随后大家就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如同冬日霹雳。大多数士兵没见过烟花,都以为这是雷神震怒,吓得趴在地上动都不动。个别胆大的才敢倚着城墙垛口窥望,只见昨天扎好的稻草人有一半都已烧着,火光一闪一闪的隔着两里地都看得分明。大家惊愕地下巴都差点掉地上。
很快,大家都回过神来,这里并没有什么雷神,只有习武的弓弩手,刚才只是一种新的兵器而已。大家笑着站起来,让传令兵再挥红旗,习武就一连射了六七波箭,一直炸得对面山上的草人没了踪影,只留下一股青烟。
厉害!赵成心里想,这才几十支箭,山坡上的一片草人全没了。倘若是真的敌人在那里列阵,这顷刻功夫恐怕就已经横尸遍野了。太难以置信了!他揉了揉眼睛,恢复到以往镇定的表情,问李校尉:“此是何物?”
李校尉照着先前早已和老枣习武商量过的内容答道:“此物名‘霹雳箭’,是本营弓弩队长习武所创。”
赵成说:“传习武上来见我。”
传令兵屁颠颠地抛下城楼去,少顷,习武就跑上来向赵成跪拜行礼。
赵成见习武生的高鼻深目,很诧异,问:“你何方人士?”
习武道:“在下父母死于兵乱,从小就长在这军营里,也不知是何方人士,只知道大约不是中原人。”
赵成笑道:“看样子也不像,可一口汉话倒说得字正腔圆。把你的东西呈上来我看看。”
习武把手里的箭双手递上去。一旁的士兵也都围过来看新鲜,原来所谓霹雳箭没什么神奇的,就是一支普通的弩箭上绑着一个圆筒型的烟花。
“喔……”很多人发出嘘声,似乎是觉得这东西也没什么稀罕,凭自己的本事也能想得到,就是没去想而已。
赵成说:“东西虽简单,却是非用心者不能得此物。看样子你是个有心人。”
习武说:“此物还能再改,倘若加大药量,再充以碎瓷片,铁渣,则战果更佳。”
赵成点头表示赞同,说:“开春后我将去龟兹大营议事,定将此物面荐中丞,想必中丞定有封赏与你。至于改进之事,龟兹营中能工巧匠众多,交于他们去做定能做成。”
习武当即谢恩,转身偷偷朝王经得意地眨了眨眼睛。王经对他憨憨地一笑。
赵成又褒奖李校尉和老枣治军有方,人才辈出。两个营官也乐呵呵地答谢。
最后士兵们把还剩下的烟花,搬到营前的空地上排好,随后一齐点燃,几十个烟花就扶摇直上,在空中炸出朵朵金花。镇胡营就在这一片火树银花中迎来了新年。
烟花还未散尽,赵成已悄悄地离开了城楼,面色凝重地把王经一起叫走了。他有件事瞒了王经一年多,原本他打算一直瞒下去,直到王经出人头地为止,但现在事态严重,他瞒不下去了。
院落中已空无一人,所有士兵都在城墙上了。赵成引着王经走到伙房中,关上门,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王经,说:“看看吧。”
从赵成的表情中,王经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他急不可耐地抽出信件,借着灶头的火光勉强读完。他感到胸口就像被铁锤砸了一下,气都穿不过来。
信是父亲托人写的,很简短但字字是血,讲的是家中自他走后的情况。从信里王经才第一次知道自小最疼他的爷爷在自己出逃的当年竟淹死在河里。随后,家境就每况愈下,父亲因王经的事连坐入狱,关了一年家中才凑钱把他赎出。但衙役还是日日前来骚扰,催逼家人交出王经。老实巴交的父亲只得每次都得花钱消灾,这样没多久就倾家荡产了。父亲最后告诉王经,全家已变卖仅剩的家产,到江淮一带谋生去了,如果王经有幸遇到大赦,就去那里寻找,望今生还能有缘相见。
王经有一种嗓子眼被堵住的感觉,憋得难受,眼睛也看不清东西了,用手一抹才知道已是满眼泪花。他想憋住不哭,但没有办法克制,于是哭腔变成了一连串的咳嗽,等他稍稍止住后,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只能任由涕泪横流。
赵成劝慰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哭出来吧,不丢人。”
王经哽咽着说:“不哭……”
赵成拍拍他肩膀,没说什么。好在窗外的喧闹欢笑掩盖了哭泣声,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过了半晌,王经才稍稍平静,赵成说:“你想想吧,接下来怎么办。要是想回去,我可以派人送你,军籍的事你不必担心,我帮你销去。”
王经现在恨不能长出翅膀来飞回家人身边,但家人到底在哪里呢?他不知道,江淮是好大的地方,找两个人就如大海捞针一般,几乎没有希望。而掐指算算离家已三年,说短不短却还不足以销去自己的案底,这样子纵使回到父母身边,会给家里带来什么呢?恐怕多半是厄运。王经不敢想下去。生他养他的赵家庄他是再也回不去了,庄上现在除了爷爷的坟也不再有王姓人家。今后赵家人如果还能有人想到他们,一定会笑着说老王家花了大本钱,结果养了个不孝子,弄得家破人亡。想到这里王经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疼,他从小老实听话,还时常被人欺负,可就这样还是成了个标准的不孝子。为什么?是造化弄人?还是命中注定?只有老天知道。但老天没有把事情做得太绝,至少他逃脱了,来到安西从了军,有了个安身立命的地方,这就是万幸了。王经很想去江淮寻找家人,但这样做就算找到父母,王家人也将永远背负耻辱,他也将在愧疚和惶恐中度过余生。这不是他要的生活,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人活着不是为了苟活于世。天降大任要苦心志劳筋骨,上天既然留了他一条性命,一定就是要给他洗刷的机会,他绝不能这么就回去,至少,他不能带着耻辱回去。
王经对赵成说:“我就留在这里,我不能再害得父母随我东躲西藏,如果要回去的话,我要堂堂正正地踏进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