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高仙芝开口道:“你们这不是请罪,是在为赵成开脱……”
王经豁出去了,干脆打断高仙芝道:“不是开脱,说小了,是谋私;说大了,是在谋国。”
“呵呵……”高仙芝笑了一下,“你到给我说说,如何是谋私,又怎么算是谋国?”
王经道:“如我等行伍之人,厮杀终日,性命旦夕难保,不敢有何奢望。只期能遇一良将,投其麾下牵马执鞭,胜则有功,败亦能全身而退,有朝一日得生还故里,平生之愿足矣。若不能,纵战死沙场,亦有兄弟得胜后收我骸骨,不致一溃千里,遗尸荒野,任鸟兽啄食。今我等幸遇赵将军,进则亲冒矢石督战指挥,退则舍身断后留生路于他人。小人跟随其三年鲜遇败绩,窃以为,赵将军有古之良将风度,深得士卒之心。若将军有失,麾下士卒皆不愿改换门庭,投效他人,遂叮嘱我等前来,为将军请命。此系兄弟间私情,故曰谋私。”
高仙芝问:“那谋国又怎么讲?”
王经说:“我闻赵将军十六岁投笔从戎,只三年,便从行伍中拔擢至连云堡主将。如此平步青云,一赖中丞慧眼,二赖赵将军陷阵拔城,战功卓著。胜败兵家常事,今将军弱冠年纪偶遇一败,中丞若略施惩戒,则能让其知兵事之艰,今后带兵愈加用心,早晚必为中丞股肱;若中丞重罚……则国失利器,中丞折一臂膀。今后军中恐再难有少年将军,军中将暮气日深,积重难返……更兼此次首战不利,若再阵前斩将,恐于军心不利。这便是我所谓谋国……”
王经一口气把话全倒了出来,他这辈子说话都没有这么利索过,似一腔浊气从胸中吐出,眼睛也顿觉一亮。一旁的李校尉老枣等人听得半懂不懂,一愣一愣的,只觉得今天王经是神灵附体了,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人,怎么先前谁也没有看出来呢?
“好一个大胆狂徒!竟敢在中丞面前饶舌,给我乱棍打出!”高仙芝身旁一个络腮胡子的将领厉声喝道。王经不认识,这个人就是李嗣业。
一边的卫士立刻就要如狼似虎地扑过来,被高仙芝一个手势制止了。高仙芝需要思考,他要重新权衡赵成一案的利弊得失,他愿意为赵成只是一颗好用的但又能随时丢掉的棋子而已,但听了王经的话他才觉得刚才想法有些草率了。他没有想到赵成在连云堡军中如此深得人心,在门前这七个人的背后其实站着的是五千个人的身影。这样一来,他失去赵成的同时也会立刻失去连云堡军,这对于本来就兵力不足的安西四镇来说简直就是雪上加霜。想到这里,高仙芝很庆幸,自己险些为草率的想法差点铸成大错!
但是现在,他需要找一个台阶下,于是他问身边的将军们:“众将以为如何?”说这话时,他故意没有朝李嗣业的方向看。
段秀实看出了苗头,上前答道:“赵成临敌擅退之罪固然属实,但他往日对安西军确也是立过功的,正如这位兄弟所说,这次擅退恐怕是有不得已的一面。况我们这次面临强敌,如再阵前斩将自乱军心,接下来的仗怕是就很难打了。”
“可是中丞……”李嗣业又想插话,被高仙芝制止了。高又回头问其他人:“你们的看法呢?”
这下再糊涂的人也明白上司的意图了,将军们纷纷说:“临阵换将,恐于军心不利……”
高仙芝这才叹口气说:“那好吧,把赵成带到这里来。”
赵成此时被系在营后面的囚车里,茶饭不思,思绪像海浪一样翻滚。刚才在大帐里时,他已经分明从高中丞眼睛里看到了希望,可转眼间他竟还是把自己打发到牢里,真是个恩威难测的人!在深深的失望中,赵成用力回想着白天作战的每一个细节,他想弄清楚自己错在哪里,好去高仙芝那里辩白。但是他无论如何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思维就像个车轱辘,不管则么转,总是回到原点:不管怎么去打这一仗,兵马是一定要从城里撤出来的,否则退路一断,那三千多人全都难逃一死。其实当他踏上城墙的那一刻起,已经只剩下这一步棋可以走了,他别无选择!如果说他有错的话,唯一的错只在于他不应当让镇胡营的那个勇士去为自己断后,而应当自己去,深陷敌阵随后战死在那里,这样既把兵马撤了出来,自己的名节也得到了保全。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自己已经身陷囹圄……赵成很清楚接下来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命运,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决不活着去面对这种耻辱,如果一切都无法改变,那明早上他就会给自己一个了断……
但是这一夜,命运似乎就是在故意地捉弄赵成,就在他下定决心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的时候,段秀实带着两个士兵过来了。士兵把赵成身上的绳索解开,段秀实偷偷附在赵成耳边,说:“事有转机,中丞有意要放你……”
赵成很惊讶,问:“怎么会呢?高中丞可是向来说一不二的啊。”
段秀实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到时候就明白了。到时候机灵点!”
很快赵成被带到了辕门口,他看见自己军中的几个营的主官都赤膊跪伏在地,立刻大体上明白刚才发生了些什么。他赶忙跪下,朝高仙芝行礼。
高仙芝并不回头看赵成,只是淡淡地问:“你的手下到我门前来请罪了,我现在再问你,今日战事,究竟谁人之过?”
赵成说:“是我之过,与他们无关。”
“哦?”高仙芝转过身来,道:“你错在何处?”
赵成说:“身为主官,我本当亲身断后直到所有人都撤至城外……但我却到最后一步自己先退了。此赵成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