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
月亮已经挂在了半空中,来我家串门的人仍然没有散去。山歌、我大姐、我幺妈、清月嫂、海兰表姑、石医生……他们说回去也是睡觉,一个人睡着冷枕头,不如多呆一会儿,多在一块儿说会儿话。女人怕孤单,男人也怕孤单。女人缺个男人,日子艰难;男人缺个女人,日子也艰难。
望月很圆很亮。已经农历三月十五了。当空的月亮,这些人说它像烧饼、像烙馍、像年糕、像黄豆、像豌豆、像镜子……。拿月亮说事儿,寻着开心,忘记了烦恼。山歌说得好,圆月象征幸福和团圆。说到团圆,我想水波今晚也不知在哪儿,他看得见我们吗?要是人死了真的有魂灵,他今晚回来了吗?他回来跟我们团聚了吗?
水波在我心中是非常特别的一个人,他眷恋我们村儿,热爱自己的乡土,却又有着城市梦。他的梦在远方,他为寻找自己的梦,而努力着。我想,他是为梦而生的。可是,他不在了。他走在了自己的梦里。今晚,在这个月圆的时候,他究竟回来了吗?我四下张望,寻找他。
我找不见他,他的影子,他的话却留在我的心里,抹不掉,挥不去。
水波从武汉赛万鞋厂辞职回来后,呆在家里了。他好好的一个大学毕业生,在家里不出去工作,我爹似乎不甘心他这样,村里其他人也更不理解。他回来那天,刚好立冬。一立冬,天气就越变越冷。一个清晨,他让我跟着他一起沿着我们村里的公路边跑步。水波说他已经很久没有早起锻炼身体了。读高中和大学一、二年级时,他经常和同学早起跑步。但是,到了“大三”、“大四”,心理压力越来越大,也就荒废了这一项。参加工作后,更不用提。他对晨跑印象最深刻的是读小学五、六年级和初中的时候。一二一!一二一!天不亮,值日老师带队沿着大路跑着。要是谁不跑步会挨老师批评的。他说他好像又听见了老师的哨声。
路边,地里已经泛青的麦苗,上了一层儿白花花的霜。那霜,那青绿的麦叶子,以及泥土都是亲切的。路上的猪屎、牛屎、羊屎也都是亲切的。因太熟悉了,而亲切。可是,在我们村儿里干活很累的,纯粹的劳作,没有诗意。我们村儿的早晨,跟工厂、学校的早晨也不一样,嗅着庄稼、牲口的粪便,心里踏实。水波说故乡虽小,却像一个肿瘤,长在他的身体里,他想逃也逃不脱。他之所以到城市寻梦,他是想跟我爹,跟村里人活得不一样。只是,他毕业好几个月了,没有找到一份比较满意的工作做着,使他心情很矛盾。
我跑得身上热乎乎的,脸上却像冷刀片贴着脸擦过一样,凉刷刷的。我想安慰水波,好工作慢慢找。
我们跑到了学校附近,又朝回转。在石嘴上,江贵清背着铁锨从我们前面走来。江贵清上工修路。在我们山里打通一条车路是很艰难的,人们一边忙活庄稼,一边修路,进展缓慢,所以,修了几年,还剩一个尾子没有修好。贵清表叔这天比别人积极一些。远远地,他笑着问,一大早,你们去哪儿了就回来了?又问,水波,你在大城市搞啥工作?工作忙吧?准备在家玩几天再去?
这些问题都不好回答,水波笑着撩开了话题,他拍拍自己的口袋说他不抽烟,也没有带烟给他掏一支。贵清表叔说他早上起来嘴干巴巴的,不抽烟,又说,水波,你现在一个月工资不少吧?你行啊,比咱家江勇、江辉有出息多了。
贵清表叔的大儿子江勇当厨师,月薪至少三千多块,他那时已经在秀水城买了一套房子,结婚了。至于江辉,依然在外打工。水波说,我工资没多少。我没工作了,先前有一份工作,辞了。贵清表叔说,没工作?你娃开什么玩笑?有好工作还怕人家知道了?你的工资肯定不低,一个月少说也有四五千块吧?多读几年书,就是不一样。
贵清表叔从我们面前走过去了。水波一脸愕然。我们又走着,碰到了海田叔。海田叔上山挖黄姜。几年来,黄姜已像庄稼一样,种种,挖挖。反正已成了习惯。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种有黄姜,价格贵了,多挖一些卖出去,价格便宜了,任它在地里长着。既然把黄姜当作庄稼一样种着,跟绿豆、芝麻似的,丢了种是舍不得的,可也没发大财。水波叫了一声叔。叫一声叔,便牵扯到了山歌。
海田叔说,今年的蔬菜没种成,鱼也没养成,我去挖点黄姜卖了,好歹变两个钱。我问你,你回来是不是想跟山歌办事?
办事?海田叔是说结婚。他说,我不情愿山歌嫁到你们家。不过,考虑到你这个娃还是不错的,山歌自己愿意,我说什么不起作用,也就不想说了。你们个人的事,该办一办了。办完事了,你把山歌也带到武汉你那里,我没意见。
武汉哪里是属于水波的哟?水波一时解释不清楚,他敷衍了一下,就拽着我的衣袖匆匆跑开。他苦笑着跟我说,他对自己充满怀疑。在城里,他是一个农村人,他虽然读了大学,他处世和说话都是一个农村人的模样,与城里学生的思想观念不同;回到了农村,别人已把他当作了城里人,有好工作,好收入,可实际上他是没有的。他完完全全是尴尬的。
水波跟我,还有石刚这天上午也去了工地修路。我家的工地,就在梅花小学附近。半晌,校园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然后,有一个独立的女音传来。女老师读一句书,学生们跟着朗读一句。声音很好听。那个女老师正是山歌。娃子们的读书声渐渐地隐遁起来了,惟独山歌的声音越来越响亮。那清脆、动听的声音听了可以让人流泪。
晌午了,水波朝学校走去了。他站在教学楼外面徘徊。
学校已经放学了,陆续从教室跑出来的学生在校园集合。一位值日老师整理好了队伍,扭头问刚从二楼办公室下来的山歌有没有什么话要讲。山歌走到了学生们面前。值日老师说,下面由校长讲话!
山歌当上校长有半年时间了。历来,她是梅花小学惟一的年轻女校长。她自从调回梅花小学教书,从一名普通的女教师到当上副校长,又当上校长,她的青春播洒在了这所学校。学生热爱这位女老师,没等她开口说话,已鼓起掌来。
山歌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她说,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走读生,注意中午回家吃了饭了,不要来迟到了……她一偏头,看到了水波,不说话了。同学们也都注意到了校长的眼神,朝水波投来了目光。
水波正要走开,山歌以寥寥数语煞尾,紧跟着他。水波的背后只剩下山歌了。石刚已回家了,我和一些学生远远地看着他们。秀燕突然跑向山歌,问她中午回不回家吃饭?山歌大概是说让自己的侄女先回去,所以,我看见秀燕只站一会儿,她摆着羊角辫,一溜烟跑走了。
秀燕已读小学四年级。她哥秀山读初二。的确,他们一年比一年长大了。而山歌和水波的年龄也不小了。他们俩面临的是婚姻问题。这个问题,他们一见面就绕不开,山歌说,我一年比一年老了,我真要等你等到八十岁吗?
山歌哭着说的,声音很大。教师宿舍楼背后,有一片竹林。山歌随后顺着一条小路直朝竹林跑去。竹林里静悄悄的。竹子稀稀零零的,竹叶和竹竿,像大嫂和大娘一样,仰着一张黄脸。山歌一只手按在竹子上,她低着头,很丧气的样子。
我悄悄地跟过去了,看到这一幕,我咬着牙。跟过去的水波说,不会的,你不会老的。水波的话最管用。可是,人哪有不老的?时光是无情的刀,会把人的青春一点一点地剥完,然后再剥夺你的生命。水波想结婚,他考虑的是一没钱,二没房子,如果结婚了,咋能够给山歌幸福?他希望依靠自己的努力把这最起码的问题解决了,才能够建立一个好家庭。山歌摇着头说不想跟他分开了,让水波也留在梅花希望小学教书。水波说他需要考虑一下。
下午,水波扛着工具又要上工修路,我爹叫住了他。我爹向水波问了一个问题:你现在究竟有啥打算?我爹又补充着,说你是回来过年的呢,现在离过年还早;休假呢,现在休什么假?家里这活那活干不完的,你在家里干活也行,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一个大学生,在家修地球,丢不丢人?我爹的心里也是矛盾的。他原来觉得水波有知识,种菜和养鱼也需要知识,如果自己搞成这些项目了,让水波接手管理是可以的。可是,他失败了。所以,水波窝在家里,邻居们问起来,他感到有压力,没面子。
正在打草鞋的我妈说,娃在外多累,让他在家好好歇歇不行?
我站在门边点头。我跟我妈的心思是一样,虽然无法真正地知道水波在外奔波有多累,但体谅他。水波感激地看着我和我妈。他说他只想在家安静一段时间,安静一段时间了再说。为了避开我爹继续问话,他看见坐在门前的奶奶在剪手指甲,就帮她剪起指甲来。
我奶奶剪指甲用的是剪草绳的大剪刀。她的大拇指甲又老又厚,剪刀剪掉了一半,口钝,另一半剪不掉了。水波从自己裤襻上取下钥匙链,他用钥匙链上的指甲刀剪掉了。
我爹说,水波,我在听,你跟我说的就是这些?!
水波依然为我奶奶剪指甲。他捏着奶奶的手指,一个一个的剪。门外,我二爹来了。我二爹一来,这个话题撂开了。
我二爹进门说,水波蛮孝顺的。我爹哼了一下。
石刚拿了一卷胶水管从厨房出来,问我二爹,是不是又要学习‘十五大’报告了?
在前一年,石刚当选了梅花塘的一位小组长,他刚上任那会儿,正逢上中央刚召开“十五大”不几个月,我二爹给村里每个干部发了一份“十五大”报告文件,让干部们集中起来学习了两天。石刚当时头都大了。他提议:我们是文件精神的落实者,应该多落实政策,多想想办法让我们自己,也让村里每家每户的日子过得更好。只坐在这里干巴巴地学来学去的,又不参加政治考试,别说两天,就是学两个月,有个屁用?书记我二爹当时说:不学习,哪里知道中央是啥精神?我们要一直学下去哩!一直学到‘十六大’召开,再学‘十六大’精神哩!我想起他们的话,偷偷地笑。
我二爹翻了石刚一眼,也翻了我一眼。
石刚已威胁着我二爹在梅花塘的地位,但他也有自己的把柄:只要下一届村里选举大会没有召开,他依然是书记,石刚奈何不了他。我二爹是来鼓动我爹响应镇政府号召修建沼气池的,以及让我去秀水中学参加扫盲班学习。怎么建沼气池?我二爹说很简单,修建一个水泥池子,通上管子,再从柴扒揽回来一些干树叶,放进池子里,泼上大粪。发酵后,产生气体就可以用来照明、烧饭。建沼气池的好处,一是节省能源,二是省时省力。他问我爹要不要报上一个名额。
我爹问,建这个池子,是不是像建水窖一样,政府有补款?补四百,还是五百?
我二爹不确定地说,应该有吧。去年咱村建‘母亲窖’的钱,是已经发下来了的。今年春上就发下来了。我记得一个水窖发了四百块。
在前一年,我们梅花塘一共建了二十几口水窖。我家也修建了一口水窖。自家有水窖,吃水更方便。我家的水窖建在房后,是在地上凿出来了一个两三丈深的大洞洞,又砌了砖,糊了水泥。圆圆的一口窖,很漂亮。电视新闻里,播音员把水窖叫做“母亲窖”,一开始不理解,又一想,理解了。有了水窖,想啥时吃水,就打开水龙头,哗哗地流。心里美气。父亲还带头干了。但是,对于修沼气池,我爹犹豫了。大棚蔬菜和养鱼项目垮下来,他的精神也垮了。
我爹问,扫盲班,只我家小妞一个人去?
我二爹说,水秀也去。她已报名了。
我爹说,什么?扫盲班一共多少人?让咱家承包了似的,咱两个女子都去?
水波插话,让仙儿去学知识,是好事啊。
石刚说,你不知道内情。这次办扫盲班,是因为地区领导要来检查。
我二爹又翻了石刚一眼,走了。
石刚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他也不知道我二爹咋对他总是不满,又说他还想养鱼。重新来。只有不怕失败,才有成功。我爹没有理睬他,又问起了水波,他自己的事情他有啥想法?要是他不外出了,就跟山歌结婚,家里马上让出两间房子。我爹还说,即使他和我妈住牛圈,也要让水波把媳妇娶到家里。
水波已为我奶奶剪好了指甲。他把钥匙链收起来,说不能够这样。水波没有给我爹过多的解释,就扭转了话题,他说石刚的话很有道理。他要跟石刚一块儿去修塘。
水波拿上铁锨就出门了。我追在他的后面。石刚也追着他。石刚说,哥,你好像在躲着爹。其实,爹说让你跟山歌结婚,这是对的。这几乎成了我们全家人的心愿。
水波说,为了我要结婚,要爹和妈住牛圈也对?
石刚说,那倒也是。哪能让他们住牛圈。咱家这二年不走运。要不然,盖几间新房起来就好了。
到了鱼塘边。两只鱼塘里都有水。水面上漂着一些谷叶和藻草。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管理了,一片荒凉的迹象。我们在塘边走边看,石刚跟水波说着头年涨水漫塘的事情,鱼死的死了,流走的流走了,我爹病了好几天。他一直想重振信心,发展养鱼,但我爹没有明确的态度。不过,他感觉我爹也希望鱼塘能够发展起来。
水波很想帮石刚圆了这个梦。他和石刚忙碌起来,我也在一旁帮忙。整整忙了半天,才把两只鱼塘的脏水全抽出来。第二天,我们又清除塘里的杂物。第三天,整修塘堤。第四天和第五天仍然修塘堤。水波并且把自己的一点钱拿出来让石刚进城购卖几只种鱼。又过了两天,石刚购回了种鱼。种鱼养在家里原来的鱼箱。
眼看着家里已在做着养鱼的前奏工作,我爹好像也找回了从前养鱼的一点感觉,他积极起来,不仅给鱼喂料,还亲自去修塘堤了。为了防止漫塘,又加高塘堤。水波跟我爹一块修塘堤时,我爹问,你真的打算在家养鱼了?
水波说,我还在考虑,说不准。
我爹的声音大了,你都说不准,那谁说得准?
你赶我走?
不是我赶你走,是你该给我一个交待。你心里有啥想法、啥打算要跟我说,让我心里有数。
水波说,我想说的,一定会告诉你,不想说的,你再问也没有用处。
我爹气得摆摆手,哆嗦着肩膀,说,好好,你长大了,我管不了,不管你,不过问你。你想怎样就怎样?
水波这是首次跟我爹绊嘴。我爹生气了,他很难过。
这时,传来了一个声音:水波,修塘啊,哈哈,好好修。富根,跟儿子俩修塘啊,等明年又是两池子鱼,哈哈!
说话的是贵清表叔。贵清表叔站在他家的麦地里,他本来是看麦苗的,却朝我们修塘这边看来。他的口气听起来十分刺人。水波只是憨憨地回头一笑。贵清表叔自讨没趣,忙自己的去了。
我爹说,人家看咱们的笑话啊!
因为水波的事,我爹忧心忡忡,他晚上回家不吃饭就上床睡觉了。我端了一碗煮面来到了他的床前,他不吃。我妈和石刚端去,他也不吃。最后,水波端着煮面跑到他的床前,他依然不吃。我爹不吃饭,水波也没有心思吃饭。他一个人从屋里出去了。
水波去了我家屋后的水窖那里。水窖周围全是石头。圆形水窖就像一根巨柱,从石堆突围出来,只有顶端露在外面。顶端的盖子,是水泥板和水泥浆做成的,与窖身连为一体。窖盖上面有一个四方小洞口,洞口上面又盖了一只小型水泥盖。这只洞口,平常可以揭开的,主要用来朝窖里放水。水波坐在窖盖上蜷缩着身子,我找到了他。
水波!
三娃!
家里人在叫他了。叫水波的是石刚。叫三娃的是我妈。我妈叫了几声不叫了,石刚已经跑来了水窖。他说,哥,天冷了,跟我回去。记得我不仅是你的妹夫,而且我们永远是朋友,你心里有话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