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娟的脚上穿着粉色的棉袜。水波搓搓手,他猛地按住田娟的脚腕,另一只手捏住田娟的脚尖晃一下,又晃一下,然后拉一下,晃一下。田娟咬着牙,有一阵儿痛得她蹬了水波一脚。稍稍镇静,她又把脚放好,说,再来。于是,水波又一下一下地晃着她的脚。
小李的身影从食堂后门穿过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停留在了水波和田娟的一旁。他说,你们偷偷摸摸地在这里做脚趾运动呀?怎么不到床上去弄?
水波看看小李,匆忙收回了自己的双手。田娟说怕什么!她又把水波的手拉过去放在了自己的脚上。田娟不认识小李。她一个堂堂财务室经理,才不管厂里哪个员工姓啥名谁。
即使我们到床上去弄了又怎么样?你是谁?田娟的口气很不屑。
你问给你按摩的那个人就知道我是谁了。你不知道我是谁,可我知道你是谁。不妨碍你们了。这里没人,你们即使把衣服脱了干也没事。小李的话中隐藏着愤恨。他大摇大晃地从食堂前门出去了。
十几天后,水波一天下了班,他看到自己宿舍的床上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不知道这个月你给我记了多少次过,鸡巴,为啥你要跟我作对?就连我暗恋的女人你也抢。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今晚十点你来球厂,我等着你。有事。
水波凭感觉是小李写的。水波不晓得小李会对他怎么样,晚上他真的去了。球厂里,没有夜灯。旁边的路上蒙胧的灯光照射在这里,光线非常昏暗。水波刚到球厂,他看到小李给他招手,就走过去了。
小李把水波带到了没有灯光的地方,趁其不备,他朝水波踢了一脚。水波爬在了地上,他又狠狠地骑在他的背上。他攥着拳头用力地捶打水波的膀子。
小李暗恋田娟是从两年前进厂第一次见到她开始的。那时,他不知道她是谁。一次,他正在食堂排队打饭,她的身影从他的眼前飘过。她是他从乡下到大城市第一次见过的最有气质的女孩。从此,他晚上做梦总是梦见她。每次梦见她,他的心里都美滋滋的。可是,隔了很久他没有见到过她。直到几个月后,过中秋节,厂里发红包,他去财务室领红包才见上她一面。他领了红包不走,没人时,他说请她吃饭,她一口谢绝了。再后来,他多次见到她,但只是远远地看着她。
小李说,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水波在小李的身下挣抗着。他愤怒了,便一跃而起,要朝小李打来。小李吓得抱着头嚷起来,救命啊,有人打我啦。小李看到了巡逻的保安,又朝保安跑去。小李对保安说,那边一个人要打我。保安问,是谁要打你?小李说,那边!
水波跑到了有灯光的地方,他摸了一把鼻子,在流血。他正在擦鼻血,保安揪住了他。保安问他为什么要打架?
水波有理说不清。 保安说没什么好讲的,问他叫什么名字,哪个部门的?给他记了一次‘警告’!
到了发工资的时候,小李的工资单上一分不少,而水波的工资少了几十块钱。水波刚进厂,本来厂里规定新人压金半个月,这样一扣除,所剩无几了。只有水波知道,几次他把本来要给小李记的过记给了他自己,加上一次“警告”。警告一次扣十五块钱。把别人的过记在了自己的名下,这样做对不对,他没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小李不容易,比他还不容易,能帮的尽力帮他。然而,始料不及,他的“警告”和“过”累积在一起超出范围了,严重违反了厂规。一个新员工第一个月不得记过三次以上。超过了三次,是要被开除的。他所面临的是自己要被开除。
水波那天对车间经理说,能不能不开除我?
经理说,这是厂里规定。我也没办法。一个厂,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是你自己工作失职。
水波感到他是自己搬起一块石头砸在了自己的脚上,心里很痛。他为啥要替小李背着“过”呢?至于一次“警告”也是冤枉的。他渴望澄清事实,可又想:也许原谅一个人是对的。他收拾行李,走人。
水波走的时候给小李打了一个招呼。小李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他准备过几天厂里放年假了就回家。水波也想回家,只是他那时没钱回家。水波给山歌写了一封信寄出。他又打了一个电话到了我二爹家。我二爹家安装电话不到半年时间,是中国电信部门下乡安装的有线电话。我们梅花塘一次性安装了五部电话,我二爹家是其中的一部。水波从家里离开前,记下了电话号码。他打电话过来刚好是水建接的。水波让他告诉我们家里他不回去过年了。给水建打完电话,他又拨通了田娟的呼机。他给田娟留言他已出厂了。田娟马上回电话问他住在哪里?水波说在旅馆里。他又说了详细地址。
田娟到了水波租住的旅馆。田娟也不回家,他让水波去她姑父江远辉家过年。
过年那几天,水波去了。江远辉除了出去应酬外,让水波陪着他下象棋。
水波还是少年时跟着我幺爹学会下象棋的。他跟江远辉下象棋,有时打平手,有时他胜出江远辉。每次他胜了,江远辉满脸不高兴。因此,另一天再摆局的时候,他让着他。江远辉连胜几局,眉笑眼开。
他说,小梅,你的棋艺怎么越来越差了?当他发现他越来越容易赢局后,他又皱起眉头说,水波,你这个人就是太老实了,要不然,怎么会为了别人,自己的工作也丢了?
水波说,你都知道了?
江远辉说,我怎么会不知道。田娟都跟我说了的。赢就是赢,输就是输。
又摆局时,水波赢了江远辉。水波一连赢了几局。江远辉说他用棋太绝了,用得好。收了棋盘,江远辉说他决定任命他为武汉赛万鞋厂生产部经理,问他觉得怎么样?
如果说从前水波做过这个梦,但已经经历了许多人生波折的他已经不做这样的梦了。他只是对生活存在着永不破灭的一份信心。不管经历多少挫折,一个人活着归根结底是要以信心支撑生命。他只是以自己的真心为人,有勇气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能不能够得到认可,不是他能够想象的。赛万鞋厂少说也有三千多人,设有生产部、财政部、人事部,生产部的经理只有一个,下面还有好几个副经理。他没被开除前就是在一个副经理的手下干。一个经理要管几个副经理,三千多普通员工,是需要一定能力的。
水波说,我是一个被开除过的人,你别开玩笑。
江远辉说他没有开玩笑。他首先看重的是他的人品,至于他的实际工作能力,只略知一二。厂里原来的经理要调到东莞去了。所以要招聘一个经理。他只是给他一个机会,希望他把握机会。也不是直接任命他,内部和厂外会有很多人应聘。他要与他们竞争。他有优势,也有劣势,要准备好。
水波听出来了,江远辉的意思有没有能力和魄力当上经理,还是要靠他自己。只有他自己才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自己的人生,别人提供的帮助是有限的。生产部是一个厂的核心。全厂人都要靠这个生产部吃饭。江远辉不可能把这种主要权力一下子交给一个没有把握的人。所以,他尽管看好了水波,但是还要经过考核。
江远辉又向水波讲述了他当知青插队时过得如何如何苦,以及创业之初的那份艰难。他说鞋厂起步时,厂里只有两个人。他和他东莞的一个朋友站在一座山上满怀豪情地说他们要在办一个大鞋厂起来。痴人说梦似的。两个人发展到四个人,又十个人……后来,一个台商看准了市场,为他们投资。一个崭新的,大鞋厂才开办起来。有了一定经验的他,于是又来了个回马枪,在武汉也办了一家分厂。这分厂是他自己筹资办起来的。
江远辉告诉水波这些,无疑是在告诉他某些道理。水波为了能够争取那次机会,他充分地准备着。他不仅认认真真地写了一份简历,而且每天还跑去书店翻看企业管理方面的书籍。准备了半个月,他每天省吃俭用,快要断去经济来源了,赛万鞋厂年假后早已上班,招聘生产部经理一事还不见动静。水波觉得这件事暂搁着了,要首先找一份其他工作,不能让自己吊死在一棵树上。
他那天从书店回到旅馆,刚刚坐在床上,听到有人敲门。他猜想大概是田娟去告诉他什么消息了,兴奋地去开门,见到的却是小李。小李没有了从前的张狂模样,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见到水波,眼眶涌出了泪水。
小李春节回家,他爹已把水波和田娟去了他家的情况都告诉他了。小李在家没有过完春节就返回厂里了。他四下寻找水波,没有找到。直到上班后,他碰到田娟了一次,才向她打听到水波的情况。他已经知道了他是因为他而被开除的。站在水波面前的小李满脸歉意。
小李想辞了职,跟着水波,他说他最相信他。
这是水波认识小李以后最开心的一次。他要小李千万不要辞职,连他自己都没饭吃了呢。水波准备第二天就出去找工作。然而,第二天他接到了让他去赛万鞋厂人事部面试的通知。是田娟来通知他的。
应聘现场,江远辉也在。人事部的相关人员看到水波这幅熟面孔,知道他是不久前开除的人员,要直接淘汰,江远辉以他是特殊情况,保住了他的应聘资格。
人生就好比是竞技场,总要参加各种赛事,赢或者输,都是一种成长。水波感觉应聘的过程,跟参加高考似的,能不能从独木桥上闯过去,有时除了靠自己的实力,还要靠运气。一共十几个人。面试完了,又笔试。好几个小时下来才结束。水波从人事部出来,等候的田娟问他怎么样?
水波说,有点紧张。
水波和田娟走在食堂旁边见到了刚下班的小李。小李脚步匆匆。几乎所有从车间走出来的员工都是匆匆忙忙的,一群一群地朝食堂跑去。排队打饭的人,从食堂门口一直排到了食堂外面的路上。餐盘撞餐盘,“哐啷”“哐啷”声不时地从食堂内传来。小李正要赶去排队打饭,水波一声喊叫,他住步了。
这天中午,田娟请客。小李一听说田娟请客,他不愿意去。水波也不愿意去。田娟大方地说,没事的。最后,他去了。小李也去了。他们要了酒。小李倒了一杯酒,祝水波新年新发财,马到成功。他还说水波当上大领导了,到时也给他升个鸡巴小领导当当。
小李养成了说粗话的毛病。只两个男性说粗话没什么,但有女娃子在跟前呢。多不文明。水波考虑到田娟,想提醒小李,但田娟却无所谓的样子。
小李,你鸡巴,少说几个鸡巴行不行?田娟笑着。
吃了饭,水波向田娟借了两百块钱。他要做好自己的打算。为了使自己多一种选择,他当天下午又去人才交流中心。一个星期之内,他一边咨询各种招聘信息,一边等候消息。
另一个星期来临时,终于有了消息。他应聘通过了。当他接通赛万人事部的电话得知这个消息时,就像接到了大学通知书一样激动。哈哈。经理啊。他一个乡下娃子要当经理啦。他赶紧给山歌,给我们家里各写了一封信寄回。他觉得天晴朗了,落在旅馆对面楼顶上的布谷鸟在为他歌唱。他住的旅馆太差了,隔板房,只一张木板床。有老鼠,有蟑螂。门一关,如果不开灯,伸手不见五指。这样的旅馆啊,穷人的住所夹在邋遢、陈旧的小街巷中间,谁也看不见。田娟第一次去旅馆找他的时候,一再说要给他重新找一个地方住下来,他没有接受。他就要搬走了。他要搬进干净的,明亮的领导公寓楼。
水波搬东西那天,田娟和小李都来帮忙了。水波搬去的公寓楼一个房间只住两个人,有独立卫生间、有阳台、有电话、有柜子。水波对这样的环境很满意。小李也产生了羡慕。波哥,你住在这样的房里,夜里做梦也抱着美女,美死你。小李说话无遮无掩的,让人忍不住发笑。
小李又说,你现在工作好,住得好,什么时候把嫂子也接来看看。
水波跟小李说过他在家里有未婚妻。小李说的事情他也想过了,他想等他的工作完全顺利了再提这件事。小李接着问他当经理的工资肯定不低,挣了钱,打算怎么花?水波说要花的地方很多。买房结婚,买手机、买电脑、继续攻读学位……他的愿望都是这么平凡的,但对他来说又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他在公寓住宿的第一个夜晚梦见了山歌。他在梦里对山歌说他们一定会有一个很好的家。他看到了山歌正微笑着看着他。
夜,越来越深了。星稀稀零零的。月光洒满了地,把山村催入梦中。山村酣睡着,我们这些光棍却没有睡。山歌说应该成立一支光棍队。男光棍帮女光棍,女光棍帮男光棍,谁家有困难就帮谁。这个建议不错。我大姐和海兰表姑她们都赞同。我也赞同。
山歌是一个很有见解的人。她想到的事就一定去做到。我相信我们的这支光棍队也能够成立起来,在缺少温暖的日子,温暖你我。我看着她,回忆着水波跟我说过的他的事情,他的声音似乎还飘在我的耳边。那声音很真很真,我以为是我的哥哥水波回来了。不。他从来都没有离开我,从来都没有从我的心中走开。我又想到了山歌。她后来的选择是我不能够理解的。她走她的路。世上没有如果。按照自己的感觉去走路。感觉,没有对错。
山歌深爱着水波,也深深地热爱自己的教师职业。她是个聪明的女娃子。可突然有一天,她丢下课堂也要到城里去谋一份工,在我看来,不同寻常。她牺牲了太多。我的好朋友,她可以把什么都告诉我,我记在心里,我细细地体味别人的生活经历,或许,我发现了什么。
2000年正月底,山歌接到了水波从武汉寄回的信,她躲在寝室里,一口气就看完了。读着水波的文字,她的心里流淌着一股温暖的水水儿。她把信纸贴在自己的胸口,沉浸在水波的一种情意里。她有些伤怀,但心中有爱,是知足的。好久,她才回到办公室。
在山歌的办公抽屉里有一张名单。这张名单,是已辍学了的学生名单。不同年级的都有。学生因家庭困难而上不起学,山歌拿出这张名单看着,不禁发起愁来。她曾亲自找到县教育局反应这种情况,但教育局的领导说财务上资金紧张,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办法,需要慢慢地解决这件事。就这样,一下子把责任推远了。她不甘心,厚着脸皮一连去找了好几次,希望他们给予支持,能够让读不起书的娃子重返课堂,每次领导都这样答应她,让她寒心。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她去市里找自己的二叔,去了两次,她二叔亲自讨腰包,让她拿回来垫学费,并亲自给县教育局和镇教育组打了电话,让适当减免贫困学生的学杂费,可是,仍然有学生读不起书。在这种情况下,她萌生了到大城市打工的念头,她希望可以帮负一些同学。
如果靠自己出去打工来支持辍学了的娃子读书可不可以呢?她不认为这是惟一的选择,但也不是不可以的。为了学生,她愿意做出这份选择。她多么希望每个娃子都能够坐在教室里安心地学习。
从办公室出来,山歌在校园里站了很久,也想了很多。直到中午学生放学了,她依然站在那里。有的学生从她的跟前走过给她打招呼,她连忙笑着对学生摆手,唉,快回去吧,快去吃饭吧。一个两鬓斑白,精神矍铄,模样六十岁左右的男人走过来时,她急忙说,田校长,你没去吃饭?这个男人正是梅花小学的原校长。山歌上任后,他已退居二线了。
别叫我校长。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你就叫我老田,老头子,田叔都可以。老校长说。
山歌说,一日为师,终身师恩。你在心里永远都是田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