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年,我患上了一种可怕的心理疾病,这种疾病说来很奇怪,就是不能看到肮脏的东西,包括走在路上看到垃圾箱,或是去WC时看到里面不堪入目的景物,甚至我在自己家的WC里面,这样的情景都会让我感到极度的恶心。而奇怪的是越是感到恶心,我的眼睛越是会往那上面盯,走路的时候更是左看右看,我的目光总是四处搜索,看街角或是墙边有没有“地雷”,一但让我看到就是难以忘记,心里想的,脑袋里记住的全是那些肮脏,接踵而来的就是长时间的恶心。
那时我经常一天一天的不吃饭,因为吃不下,瘦得皮包骨头,我也饿,但只要一端起饭碗就那些肮脏的东西马上就会出现在我眼前,我甚至觉得碗里的饭就是那些脏东西。
不仅仅是这样,我对颜色也很敏感,讨厌黑色,看到黑色也会让我难受;我还讨厌某些人,比如爸爸,看到他我就会恶心,我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味儿,怪怪的,说不是香还是臭,反正闻到了就难受。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其实是我的错觉,是我的心理因素在作怪,爸爸身上其实是没有怪味的。
十岁之前我也是个正常的孩子,若干年后我分析了一下我的病因,其实很简单,病因就是因为后来我长大了。长大就有了记忆,有了记忆就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痛苦,什么是恐惧,什么是难以忘记。
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用这两个字来给我爸妈定义比较合适:恶魔。
我其实很爱他们,只是他们一直让我感到恐惧。
恐惧,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恐惧吗?就是在一个安静又暗黑的屋子里,只有你一个人,你正看着能把人吓疯的鬼片,这个时候却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你的肩膀。你因此会吓得尖叫,而那声尖叫会一直跟随着你,你长大,它也长大,让你的思维凝固,从此只能记住它的存在。
我的家是个战场,爸爸和妈妈因此成为战场中可怕的恶魔,他们先是吵,接下来就是打,还摔家里的东西,是妈妈一个人摔,爸爸在旁边隔岸观火地看着。我还记得那时妈妈摔够了东西就用愤怒的目光在屋里搜寻,起初我不知道她在找什么,直到她的目光定格在我的脸上,她的手抓住我的衣领,把我像抓小鸡一样从墙角抓到客厅中间,我才知道她四处盘旋的目光原来是为了把我搜出来。
我像个木头人一样眼泪汪汪地看着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你看着我干什么?”她的声音因气愤而带着走调的颤音,我麻木地摇头,脑海中全是颤栗和魔鬼的影子,我怕得想要消失。
“你看着我干什么?”她又吼了一句,而后她突然甩给我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得我一阵耳鸣,眼睛都有些看不清了。
我哇地哭出来,她就在那一刻让我过足了挨打的瘾。
“我知道这个家里就是多我,你们都恨我,恨我不死,连你也恨我,你说,是不是你也恨我?”她一边打我,嘴里还一边乱七八糟地胡说,“我知道你恨我,你不用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神我都知道你在恨我。”
我拼命摇头,眼泪在脸上一滴一滴的泛滥。
“你说,你是不是恨我?”她抓住我的衣领把我向上拎起,我的脚尖离开地面时她又狠狠地把我扔在地上,我疼得大声尖叫。
“妈妈我不恨你。”我哭着去抱她的腿,希望她可以把我抱起来,我可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她唯一的女儿,都说女人生孩子是到鬼门关转了一圈又回来的,这样得之不易的孩子,怎么忍心让她这样痛哭不止呢?
可她没有抱我,说出来会有人相信吗?她真的没有抱我,而是把我推开,她说:“我知道你恨我,你和他一样,你们都恨我。”
妈妈嘴里的“他”是指爸爸,她就是这样,她总是把我和爸爸归为一类,而她自己是一类。
“妈妈我真的不恨你。”我仍然大哭,可是这一次我没有去抱她的腿,我没有勇气了,我天生就是胆小鬼。我只是透过越过汹涌成灾的泪水看着她,看着她线条僵硬的脸和不停颤抖的双唇,可是为什么她在我的视线里会突然陌生?
那个晚上我实在哭累了就一个人跑去房间里睡觉,妈妈一直没有过来哄我,爸爸也没有过来。人家都说这个世界上最软的就是妈妈的心,只要孩子流眼泪,妈妈的心就会被泡软。可是我的妈妈,她为什么没有心软?为什么她看到满脸泪水而又惊恐交织的我,她还能忍心将我推开?还有爸爸,妈妈刚才那样打我,他居然可以视而不见,我一直以为他只会对妈妈摔家里的东西不管不问,没有想到妈妈摔我的时候他同样可以做到不管不问。
他们一定非常讨厌我,一定是。
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妈妈时常在半夜的时候溜进我的房间,坐在床边把熟睡中的我叫醒,她会把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挂在我面前,而后用阴森的语调对我说:“我知道你恨我。”
我被弄得糊里糊涂,揉着睡意深刻的眼睛傻呼呼地看着她。
她说:“我知道你恨我。”
这一回我听清楚了,猛地清醒了许多,我赶快说:“不恨,不恨。”
她听了摇摇头,意思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她接着说:“我知道你恨我。”然后转身出去。
以后每一天的半夜都会发生这样的事,妈妈来到我房间叫醒我,她每次都用同样的语气说同样的话,我每次也是用同样的语气说同样的话,就像背台词,已经背到滚瓜烂熟。
不可思议吧,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如果有一个人对我说这件事发生在他身上,我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马上去相信。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不管你相不相信,它都是那样面目可憎。
我是真的不恨她,她是我的妈妈,歌曲里不是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吗?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所以我怎么会恨她?有妈妈我是幸福的,我一直都把自己当成是她手心里的宝,哦妈妈,我怎么会去恨你?
这样的情形起初让我感到害怕,可是久了就形了一种习惯,我的生物钟在我幼小的身体里居然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每晚的那个时刻我会提前醒来,闭着眼睛假装睡着,等着妈妈过来跟我说话。
渐渐地我发现自己有些不对劲,每当吃饭的时候我总是会去想那些肮脏的东西,想到那些东西我就会恶心,可我又不能不想,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控制。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是病了,后来是妈妈告诉我的,她说我病了,是心理疾病,她去问过医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