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家里发生的一切,我从来没有对江海说起过,我不想把那些不快乐的事情带到他的心里,可是那天我轻轻靠在他的怀里,透过明净的玻璃窗去看幽蓝的天空时,我却突然说,我宁可每天去上学,也不喜欢呆在家里。
“为什么?”
我知道江海会这样问,他口气里疑惑的成份不仅仅是吃惊,还有好奇。他扳过我的肩膀,看着我,他的眼睛那样清湛,仿佛没有见过阴云,是晴空的颜色。我不由着迷,因为在江海神采的瞳孔中,我看到了很多很多浆果一样的梦。
我连忙垂下眼帘,不敢直视江海的双眼,那么清湛的属于蔚蓝天空般的眼睛,我实在不想对他说出关于疼痛与心碎,我只想让他快乐,让他幸福。我不说,江海也没有再问。
这个世界上的好事总是接二连三,而坏事也总是接二连三,可是如果这一切都是注定的,我们谁也逃不掉,是不是所有的悲哀都是对我们的考验?
那些日子身体不适,时常在上课的时候头晕得无法听课,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也许是吧!
“新月,你这几天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还经常走神,是不是病了?还是有什么心事?”
这样的话,我的同桌徐川每天都要问上几遍。还有超人,他好像对我特别的关注,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他定格在心里,牢牢的,我永远也躲不过他的视线。
“新月,下个月又要进行演讲比赛了,老师说让你提前做好准备。”
超人走过我身边时,敲了敲我的桌子,他那样仔细地阅读着我的脸,然后惊得一声叹息,他说:“你吸毒了?脸色那么差。”
“没有。”我把脸转过去,很快又转回来,“你有毒品吗?如果你有,我想吸。”
“你疯了吧?”超人重重地叹气,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开。
我可能真的是疯了,不然怎么会如此无精打采?我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姚璐,姚璐听了很紧张,她说她要陪我去医院看看,可能是,可能是……
我被姚璐的话吓得狠狠一颤,不会的,我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孩子怎么会有孩子呢?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去了医院检查,姚璐陪着我,等待化验结果的时候我一直躲在姚璐的怀里,我甚至把耳朵塞上,把眼睛闭上,我怕,我真的怕。
“你怀孕了,已经一个多月了。”医生看过化验单之后告诉我。
天!我看着姚璐,姚璐看着我,这个时候我终于明白了,这段时间我一直感到身体不适的原因,原来一个小生命已经在我的身体里安营扎寨一个多月了。
尽管心里慌慌的,可我的心里仍然有一种为人母的喜悦,那是江海的孩子,是我和他爱情的结晶。
姚璐说:“告诉江海吧,这么大的事,应该让他知道的,然后尽早把它处理掉。”
“我不想告诉他,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他刚刚闹完家政,心情刚有了一点好转,这个时候如果再把这件事告诉他,我怕他会……”
“可是……”姚璐看着我,嘴里吁出一口气,“可是这样的事,你一个人能承受的住吗?江海他毕竟是个大人,各方面懂的也比我们多,你是不是怕他以为你要让他负责?还是怕他以为你要让他承担做掉这个孩子的费用?”
我连忙说:“不,不是这样的,我是怕他心疼我。”
“心疼,如果他真的会心疼,你为他受苦也算是值了。”姚璐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本想一个人去承担这件事情,可是经过一个晚上的深思熟虑,第二天,我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江海。
“我怀孕了。”我艰难地说出,几乎是一字一停。
江海听了并没有感到惊奇,他只是心疼地说:“都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你。”
“这怎么能怪你呢?”我笑着说,我不怪他,我从来没有怪过他,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真的江海,我永远都不会怪你的!
“尽快做掉吧。”沉思了一会儿,江海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不说话,因为我心里难受。
“别难过。”江海竟然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把我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说:“要做掉这个孩子我心里也很难受,它毕竟是个小生命,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我也非常想让你把它生下来,可是现实面前,我们不得不低头,宝贝,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把它做掉。”
我点了头,说:“我明白,我同意把它做掉。”说完,眼泪就流下来。
江海把这件事告诉了林辉,他说手术那天让林辉陪我们一起去,我没有反对,因为江海毕竟是个有家室的男人,这样的事,有第三个人在场会好一点。
我跟班主任请了假,做好了手术之前的一切准备,手术那天,林辉准时到场,江海和他就坐在手术室门外的候诊厅里,耐心而焦虑地等我。
……
手术后,我们三个人直接去了林辉的家里,这是江海和他事先安排好的,林辉说他家只有他一个人,也不会有别人去,安全的同时也很方便。我点头表示同意。
此时,我静静地躺在江海的怀里,麻药的作用,我还是有些昏昏沉沉的,脑海中已经有一段记忆是空白的,我无法忆起那段空白的记忆里发生过的点滴片段,无法忆起那些冰冷的仪器在我身体上划过的感觉。
“睡一会儿吧。”
江海温柔地搂紧我,在我的额头印下轻轻的一吻。我没有言语,只是点点头,闭上眼眸,思绪却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不停盘旋。
也许是因为我还是个孩子,我曾经说过,就算是有人把五千万的现金摆在我面前,我也绝不会去为那个人生孩子。可是当那个突如其来的小生命安营扎寨在我的身体里,我却好想生下它。那是江海的孩子,只要江海说让我生下来,我会义不容辞。我试着想象过,那个孩子一定和江海长得像极了,一定是个可爱的天使,最好是女孩,江海说过他喜欢女孩,到时候我会给她取个好听的名字,乳名就叫露儿,她会像清晨的露珠那样晶莹,有一双仿佛坠入了许多星辰般的明亮的眸子,她一定美丽极了,诱人极了。
可是,那不过是我的幻想,我知道那个鲜活的小生命已经从我的体内剥离下来,它幼小生命的命运最终只能选择陨落。因为这个孩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要的,它没有名份,它有的只是在记忆中一时的痕迹,它的出现就像雪地里的脚印,不需要太长的时间,就会被其它的记忆磨平。心,好痛,我真切地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被摔碎的声音。
下午时,江海说他得回单位去看看,我说好,他又说晚上下班时他得直接回家去,不然会遭到怀疑。我照样说好,心里却难过得一塌糊涂。江海伏在我身边对着我的脸吻了又吻,我用微笑回应他,可是他走后,我却伏在忱头上大哭不止。我给江海发信息,我说江海你走了,我好难过。江海很快回了信息,他说宝贝别难过,我们最难的时候都挺过去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我又发了一条信息给他,我说江海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江海很快又回了信息,他说这么可爱的小宝贝,我怎么可能不要呢?于是我哭得更凶,用被子把头蒙上,泪水纷扬而下。
林辉走到我身边安慰着我,他说别哭了,刚刚做完手术,哭得这么凶对身体没有好处的。隔着被子,我点点头,可是我的眼泪就是停不下来。我好难过,好想江海,我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一个可怜的孩子,被人抛弃在荒芜的沙漠,无依无靠,冷彻心头。
许久,我终于止住泪水,坐起来跟林辉聊天,可我心里还是不停地思念着江海。窗外是繁星点点美丽的天空,屋内是一边聊天一边在心里默默流泪的我。江海你下班了吧?我好想你,好想你!
林辉为我做了晚饭,很可口的晚餐,可是江海不在我身边,我一点胃口也没有。我说林哥,我好想江海,林辉听了就说那我给他打电话,让他过来。我听了兴奋地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对着林辉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
江海在接到林辉的电话以后果然来了,他说他正在家里找理由出来呢,正好林辉打来电话,于是他就以最快的速度从家里出来。
“为什么要以最快的速度?没有那么急的,只要你能来我就很开心了。”伏在江海的怀里,我幽幽地说。
江海搂着我说:“必须得快点,如果不提速,万一老大要跟来怎么办?”
我笑笑,看看江海,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的甜。
江海说这段时间让我不要去上学了,在家里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按常理应该是这样的,我却把头摇个不停,我说我不能呆在家里的,我妈会怀疑我的,再说我也不喜欢呆在家里。江海听后那一脸疑惑的神情跟他第一次听到我说不喜欢回家时的表情一模一样。我说我在家里会休息不好的,江海听了晃着头奇怪地笑了,他一定会以为那是我使出的伎俩,他一定会以为我是想借此机会天天和他在一起。江海说那就让我每天在他的办公室里休息,我听了虽然高兴,却在心上压下了一块沉重的石。
那晚江海和林辉送我回家,麻药的作用我还是有些昏昏沉沉,上楼梯的时候江海要背我,我拒绝了,我怕他累,因为我家在五楼。
“进屋之后要马上躺下来休息,不可以看电视,不可以看书,也不可以在屋里跑来跑去的,听到了吗?”江海柔声叮嘱我,对于我,他永远都像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样,耐着性子,哄着我。
我点头,“哦,你放心,我保证听话。”
可是江海就是放心不下,又一连叮嘱了好多遍,直到我按下门铃,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的叮嘱才就此止住。
踏进家门,穿过客厅,回到自己的房间,虚弱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却没有睡意。如果江海可以陪我,是的,这个夜晚我多么企盼江海可以陪在我身边,我的腹部在一阵一阵地绞痛,头晕得厉害,如果我可以靠在江海的怀里,我会兴奋地忘掉所有的疼痛。
可是江海不能陪我,他必须回家去,在他的家里有他的爱人在等着他,期待他,还有他的孩子。我郁郁地把头蒙在被子里,想起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有肚子里的小江海陪着我,心里就是空空的失落。
人去楼空。我突然想起了这个词,现在我躺在床上,摸着空空的腹部,这也是人去楼空。
这一夜睡得很不踏实,总是幻想着一些事情,幻想小江海,又幻想江海,身体会情不自禁地往床里侧靠,寻找那贴心的温暖怀抱,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找到。
江海很早就发来信息,问我感觉怎么样,疼不疼,睡得好不好。我看了看时间,刚刚五点,我回了信息,说我没事,又问他怎么起的这么早。江海说他是特意这么早醒来给我发信息的,他放心不下我,他又说,让我八点就到他那里去休息。我说好。
我在江海那里休息的那几日,给江海增添的不仅仅是麻烦,虽然他的办公室是属于他个人专用的,可那毕竟是单位,他要忙工作,要照顾我,还要掩人耳目,那几****觉得江海都消瘦了。我说江海让你受累了,我突然清晰地想起我妈说过的话,那种清晰似乎有一种浮力,从记忆底层义无返顾地飘浮上来。我妈说我是一颗灾星,哪里有了我,哪里就会倒霉。于是我告诉江海,我说我是一颗灾星,和我在一起他会倒霉的。江海不许我这样说,他说他从来都没有觉得我是他的一场灾难。
“好好休息,别想那么多,身体重要,你现在的任务就是要把身体养好。”
江海把手轻轻覆盖在我的手背上,仿佛一片阳光,瞬即隐住弥散的阴云,我知道江海有一双世界上最好的手,强壮有力,充满柔情,而我的手苍白而娇小,仿佛雨雾。
我感激地对江海点点头,说:“你的手好温暖,如果在冬日寒冷的夜晚能握着你的手,我就不会觉得冷了,也不会难过了。”
江海怜惜而不解地看着我,深邃的眼睛尤如寒潭,雾气蒙蒙,他突然笑了,他说:“宝贝年纪轻轻,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感慨?”
看着他,我淡淡地牵牵嘴角,刚要说话,又听见他说:“在家里休息多好,我这儿毕竟是单位,条件有限。”
我看了江海足足有十分钟,我知道他是为我的身体着想,可是,可是……江海,相信我,这不是我使出的伎俩。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待在家里吗?一是因为怕我妈怀疑,第二就是因为……”
我的目光从江海的脸上调开,游移在他身后的墙壁上,那墙雪白雪白,然而当我睁大眼睛去凝视它时,视线里的雪白却分化成了黑白分明的两极。惊悟,原来那种纯粹的雪白只是一种理想,一种存在于真空里的东西。
我讲起了一些事,一些曾经以为会在记忆中沉淀的事。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对江海讲起过家里的事,我不是想要对他隐瞒什么,只是不想让那些不快乐的东西在他的心里驻留。
印象中去年的冬天和前年的冬天一样的寒冷,狂风呼啸,大树在狂风中摇晃,一条条树枝像一条条狂舞的皮鞭,在空中疯狂地抽打。就是在这样犀利的冬夜,我独自一人在大街上晃悠,看白天繁华的街道在暮色的笼罩下显现出来的那份茫然的宁静,看偶尔闪过眼前的三三两两的人群,看他们跟自己擦肩而过。好累,好冷,好怕,
天好黑,仿佛一只幽深的眼睛,可是我却不能回家,因为我妈丢了,在和我爸激烈的战争之后,我妈跑出了家门。我不知道我妈去哪了,我把主要的街道反反复复地翻了好几遍,也没有发现我妈的身影,我急的大哭,突然感到很害怕,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又把附近的街道走了一遍,还是没有。妈,你在哪里?我的心在撕声力竭地呐喊……
……
我又讲起了那些事,那些忧伤而残忍的事,每当讲起这些事时,我会像似被夜里的恶梦惊醒一般,发出恐惧的哭声,我说:“事情就是这样的,从那以后我就变得不想回家了。”
江海把我抱在膝上,他的脸离我很近,很近,我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看见透过玻璃窗的光亮浮在他的发丝上,由浅至深,由深至暗,然后一触即灭。
“那个时候我一直都很麻木,就是到了若干年后的今天,我也仍然处于麻木的状态,我尤爱在大街上闲晃,看三三两两的人群,看他们与自己擦肩而过,我喜欢不停地走着,不知疲惫的,似乎想把心中所有的失落都扔在街上。真的,我一点也不累,我要一直这样走下去,我要走到一个没有争吵的地方去。”短暂的停顿,我轻轻叹出一口气,伏在江海的怀里嘤嘤地哭泣,我继续说:“上高一的时候,一个叫于莫凡的男生成了我的初恋,因为他说他会让我快乐,可是后来我却发现他是个暴力的实施者,于是我开始排斥他,因为他的暴戾让我重拾了生活中的可怕记忆。一段时期后我就跟他分了手,分手后我也松了一口气,我就像一只在鱼网里挣扎了很久的鱼,终于离开了那个恐怖的网。后来又有了你,你对我那么好,让我有了很多的快乐。”
江海听了低低地哀叹,他紧紧地抱着我,让我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上,我听见他的心跳,起伏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