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里的空气像凝固了。除了彼此的心跳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马爱莲忽然说话了。她的声音很冷静,冷静得出奇,但是完全没有一点情绪的表现,就跟她的表情一样。
“我们应该吃饭了。”
那原本应该是一顿愉快的晚餐。但是事与愿违。
马爱莲眼神几乎是呆滞的,一筷子一筷子地夹着菜饭往嘴里送,动作僵硬得几近机械。保安主任彭怀安--事实上这里也就他一个保安--是个健壮而阴郁的男人,披着一件军大衣。他一句话也没说过,只是捧着一大碗面“呼呼”地吃。
杨翰碗里的面差不多没动。丹朱和晓霜也吃得很少,一副食不知味的模样。只有杜润秋,他吃得满嘴油光光的,炖的一只老母鸡他一个人就吃了一小半。又喝了一大碗浓浓的鸡汤,杜润秋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
筷子放到桌子上的一瞬间,杜润秋叹了口气。他不得不从晚餐的愉悦中回归现实,回归到饭桌上这凝固而令人不安的气氛里。他一不小心,把筷子拂到了地上,轻微的响声,却让对面的杨翰一下子跳了起来。
虽然是寒冬腊月,但杨翰的脸上一直在冒汗。杜润秋的额头上也在冒汗,不过那是他喝了一大碗滚烫的鸡汤的结果。
“不行,我要去找人来看看。”杨翰机械地拭着脸上的汗,又像是在对他们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不对劲,实在是太不对劲了。一定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一定会有。”
杜润秋向窗外瞟了一眼。那里停着一辆性能相当优越的越野车,应该就是千佛峡工作人员们出门的交通工具。
丹朱侧耳倾听了一会。“风好像刮得很大。也许……你明天早上再去比较好?”
杜润秋同意她的提议。浓黑的夜,笔直而没有尽头的路,四周没有任何的灯光……那么,有星星吗?有月亮吗?
从杜润秋坐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窗外。这天晚上,云层厚重,一弯新月在云层里半掩半露,透着某种苍青而晦涩的光,像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在俯瞰着这座黑夜里安静得连狗叫都没有的千佛峡。
“喵--”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只叫豆子的黄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半掩的门边。它站在门槛上,却不进来,中午眯成了一条缝的绿眼睛,现在完全睁开了,绿油油碧汪汪地发着光。
杜润秋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砰”地一声,杨翰把碗重重地放回了桌子上。他站了起来,相当唐突地说:“我先回房了。”
丹朱也搁下了筷子。她朝晓霜使了个眼色。晓霜也跟着站起来说:“我们来帮着洗碗吧。马大姐做饭辛苦了,洗碗就交给我们了。”
按理说,客人这么说,主人总得客气两句。可是,这马爱莲却只僵硬地点了点头,就跟那面无表情一句话不说的保安主管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黄猫跟着他们两人,也亦步亦趋地消失在了黑夜里。
丹朱把外套脱了,卷起了衣袖。“我来洗,你们一旁歇着吧。”
杜润秋自然不会去跟她争这洗碗的差事,晓霜在那里帮着收碗。好一阵子,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我有点后悔留下来了。”杜润秋终于说,“这里奇奇怪怪的,我倒真觉得害怕!”
晓霜抬起了头。“秋哥,你也会怕?我们两个都还没说怕,你一个大男人就说起怕来了!白长了你这一米八几的身高,羞不羞?”
杜润秋理直气壮地说:“怕就是怕,在这个荒郊野外,千年洞窟,除了一只只会抓老鼠别的什么都不会的猫之外身无长物,连把防身的小刀都没有,你说我怕不怕?”他抬起一条手臂,向洞窟的方向指了指,“经过你们几位专业人士一番详细严密的论证分析,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有鬼!”
丹朱正在麻利地洗涮碗筷,听到最后那两个字,她的动作明显地滞了一滞。晓霜也呆了一呆,两个女孩对视了一眼,丹朱说:“秋哥,你从坚定的无神论者成功地转变成了鬼怪拥护者,恭喜你。你是从哪里得出来这个结论的?”
杜润秋笑了,本来想打个哈哈随便胡扯两句,但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他不是个心里藏得住话的人,更不喜欢打哑谜。他脑子一热(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碗烫死人的鸡汤给冲的),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你们两个跑到这大漠戈壁来,根本不是为了做什么课题是吧?你们另有目的,对不?”
他原本以为丹朱和晓霜被他这当头一问,会手足失措。但是出乎他的意料,晓霜只是笑,丹朱撇了撇嘴,说:“当然了,我们说过了,是为这水月观音来的。电话里有些话不方便说,也说不清楚。”
“那你们是为什么来的?”杜润秋追问。
丹朱挑高了眉毛,满脸诧异。“什么啊,你得了健忘症了?上次不就告诉过你了吗?”
“告诉过我了?”杜润秋张口结舌,“你什么时候告诉过我了?没有吧,你是不是记错了?上次?上次是哪次?你啥时候告诉过我关于水月观音的事了?”
晓霜不耐烦地说:“秋哥,瞧你这记性!上次不是连录鬼簿都给你看过了,你别告诉我你忘了!”
杜润秋“啊”了一声,嘴半天没合上来。他拼命转动着自己的脑子。“这么说……你们到这里来……真的是因为这里有鬼?”
晓霜把背上的小背包取了下来,这背包她连吃饭的时候也没放下。她打开一个方形的木盒后,那本泛黄线装的《录鬼簿》又再次出现在了杜润秋的面前。杜润秋盯着它,一时间脑海里千头万绪都涌了上来。
晓霜的爷爷,留下了这本诡异的书。据晓霜的说法,如果照着录鬼簿上指示的时辰、方位去寻找,他们就能找到各种特殊的鬼魂。
晓霜翻到一页,指着说:“你看。”
杜润秋相当吃力地辨认着那些褪色的字迹。“瓜州渡口”“水月观音”“旁生榆柳”。“瓜州渡口”,杜润秋再孤陋寡闻也听说过。古代的诗人词人,提到这“瓜州渡口”的,不在少数。这是个古代地名,也就是现在的G市范围之内--再说明白点,他们如今所在的千佛峡,就属于这个范畴。
丹朱低声地念道:“瓜州渡口。恰恰城如斗。乱絮飞钱迎马首。也学玉关榆柳。面前直控金山。极知形胜东南。更愿诸公著意,休教忘了中原。”
杜润秋没听过这首词。只是丹朱念得低回婉转,连他这种没雅骨的人都觉得余音绕梁。丹朱出了半天神,才说道:“此瓜州,自然非彼瓜州。只是……用了这首词而已。”
“柳我见到了,就是那观音柳吧。”杜润秋说,“榆在哪里?”
晓霜笑着说:“秋哥,记得我们进来的时候,那些黄黄红红的植物吗?那就是榆树。千佛峡中间有条河,河两边都是榆树成林。三号窟里面有闻名于世的水月观音像。三个条件都符合了。”她伸出三个手指摇晃着,“现在就等时辰了。”
杜润秋问:“多久?”
晓霜看了一下腕表。“具体哪一天没说,只说是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唔……大约就是这里太阳落山的时候吧。”
她说得轻松随意,若无其事,杜润秋却觉得自己的牙齿都要开始打架了。“这这这……我们会……会看到……什么?不会真看到……恶鬼……吧?会不会……有危险?”
晓霜吃吃地笑。“秋哥,你害怕啦!怕什么,我们有东西护身吗?”
杜润秋朝丹朱看了一眼。他知道晓霜指的是丹朱脖子上的那枚八卦钱,一瞬间,他又想起了死在红珠岭的杜欣。除了朋友梁喜之外,杜欣这个奇特的女人,也是他在红珠岭上不能释怀的痛。
她的黑发飘浮在水面,一袭薄薄的红纱披在她的身上……但她死得美丽而安详,看不出死亡的痛苦和恐惧。
“喵呜”一声猫叫,让三个人都激灵了一下。杨翰抱着豆子,站在门口。那只黄猫在他怀里尤其乖巧,舒舒服服地伸展着身子。
杨翰的脸色依然苍白,但是神情却镇定了许多。他小心地把门关好,从里面闩上了,才转过身来。
“我有些话想对你们说。”
晓霜不忘表达她的敬意。“杨博士,我知道你,我早就听过你的大名了。今天见到你,真是我的荣幸。如果我要念博士,你愿意当我的导师吗?”
她这番话说在这时候,实在是极其不合时宜。杜润秋忍了半天,终于爆发出了一阵狂笑。
杨翰也一脸尴尬,晓霜却仍是一脸崇拜加仰慕的表情,让杜润秋更捧着肚子在那里笑。
“你是美术专业的?学的什么?”杨翰问。
晓霜很高兴有此一问,连忙回答:“国画!专攻青绿山水,小青绿,式笔青缘!”
杜润秋听得两眼直转,丹朱在旁边低声地解释说:“青绿山水是山水的一种,用矿物质的石青、石绿为主色的山水画。小青绿又是青绿山水的一种,指的是在水墨淡彩的基础上薄罩青绿。式笔青缘是指以工笔为基础,还有一种意笔青缘,后来发展成了青绿泼彩山水--张大千创立的风格。”
杨翰明显地楞了一下,喃喃地说:“青绿山水?有这么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