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江浙战事屡起,上海英租界当局见徐树铮政治活动太过露骨,称徐为不受欢迎的人,遂下逐客令。人海茫茫,竟无存身之所,徐树铮于是挈眷游历欧洲。其间,徐在途中接到报告,知段祺瑞已进京成立执政府,段叫他立刻回程,商议组阁事。徐即复电于段,说他不赞成“执政”的称呼,他愿以“全权特使”的名义,代段氏报聘各国。段祺瑞随即委他为“特命考察欧美各国与日本政治经济全权专使”。
1925年3月,孙中山在北京病逝,5月举行安殡时,正在欧洲考察的徐树铮用电报发回挽联:
百年之政,孰若民先,曷居乎一言而兴,一言而丧;
十稔以还,使无公在,正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此联上句典出《论语·子路》,下句典出曹操《让县自明本志令》,徐树铮信手拈来,区区三十多字,便概括了孙中山一生的主要历史功绩。据黄埔军人出身的报人、作家周游所记:“中山先生之丧,全民哀悼,举国偃旗,挽词之多,莫可纪极,而当时竟共推徐氏此联为第一。余曾分别询诸李协和、胡展堂、汪精卫、张溥泉诸先生:何以国民党内文人学者盛极一时,而竟无一联能道出孙先生心事,以堪与徐氏抗衡者?所得答复,虽各不相同,但一致认定:徐之才气,横揽一世,远不可及。”
徐树铮酷爱昆曲,能自辑曲谱,能上台演出,他擅长花脸和贴旦两种角色的曲目,声如洪钟。并曾与徐凌云、项馨吾、俞振飞等名角同台。
徐树铮抵英国考察,想起在上海英租界被英人驱逐,今日须找回些颜面。徐素知英国皇家学院享盛誉于国际,经一番联络与宣传,皇家学院以徐为中国国学家身份,请他公开演讲两小时。徐即以《中国古今音乐沿革》为题,应邀赴皇家学院演讲。时朱兆莘为代办公使(代顾维钧),朱在徐开讲之前,致辞说:“这位是国际闻名的小徐,吾人称前总统徐世昌为大徐。”朱氏作如是介绍,四座皆惊,都以为徐必不满意,因在外国只有“黑老大”才用绰号。未料徐接着含笑致辞说:“不错,我叫小徐,此因我国南唐有弟兄二人,驰名江左,号二徐,铉称大徐,锴称小徐。”是日,听讲者约三百余人,其中有研究中国文学与中国礼乐者,对徐氏讲演大加褒誉,徐树铮亦甚为自得。
朱兆莘(1879-1932),字鼎青,广东花县人,17岁考取秀才。1907年赴美留学,1913年被选为参议院议员,被推为参议院外交委员会主席,宪法起草委员会委员。1917年任大总统府秘书。1918年3月,任驻美国旧金山总领事。1920年9月,调任驻英公使馆一等秘书,次年,任驻英使馆代办使事。1925年3月,任驻意大利全权公使。1927年8月任国民政府外交部政务次长。
1925年,正是北京及全国的学生运动频发之际,正在欧洲考察的徐树铮,一直关注着国内的动态。期间他写了《上段执政书》一信给段祺瑞,谈尊崇知识分子问题,内有:为长治久安计,练百万雄兵,不如尊圣兴学,信仰斯文义节之士。
徐树铮在法国考察时,请法国官员吃饭,谦虚的说:“饭菜不好,请各位谅解!”此语一出,饭店老板不悦,对徐说:“您当着这么多名流说我店饭菜不好,我们以后如何做生意?必需道歉,不然就起诉你们。”
小徐无奈,自觉失言,后在当地报社纸登报道歉,风波始告平息。
徐树铮自直皖战争失败之后,韬隐五年,收敛锋芒,到以“全权特使”名义考察列国时期,其观念亦有所改变。徐在法国考察时,冯玉祥在国内数次来电,敦促徐氏返国,就任国务总理,冯说:“虚席以待吾公者久矣。”徐复电谢绝。并对薛观澜说:“我的政治雄心早就没有了,我只想扶起段老总,但愿我们从今以后为国家多多服务,不要再存利己之心。”
徐树铮在官场飞扬跋扈,与下属处却不拘形迹,谈吐时雅时俗。1925年10月,考察欧洲结束后,乘船由法去美。某次晚餐时,徐树铮对属下说:“我有一个上联,只四个字,‘开公事房’,你们谁能对出?”众人皆无以对。徐又说:“你们倒过来读呀。”于是大家都笑。一位名叫朱佛定的团员后来对出“了私情案”,倒读为“案情私了”,徐树铮说对得不错。朱学法律出身,徐又说他“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1925年春,徐树铮抵苏俄考察。俄方以元首礼节迎徐,并举办盛大宴会,斯大林亲自出席。宴罢已近午夜一时。契切林外长又邀徐至其官舍,畅谈通宵,但话不投机,不欢而散。徐的随员薛观澜记述了两人谈话内容,其中有如下对话:
(契)阁下说中国人没有喜欢共产主义的,这句话我很怀疑,你们鼎鼎大名的基督将军,乃是极端赞成共产的。(徐当场皱眉问薛观澜,谁是基督将军?薛答“冯玉祥”。徐乃怒形于色。)
(徐)喔!那是叛徒,何足挂齿。(叛徒二字,薛翻Insurgent,徐不满意。契切林闻此言,大惊失色。)
(契)这就奇怪了!吴佩孚不是阁下的死敌么?何以反对冯将军?
(徐)吴佩孚不是我的死敌,政见不同而已,但我与吴都是爱国的。我可告诉你,冯玉祥与我私交很好,他所喜欢的是贵国所供给的饷械,待我此番回国,决计不容他胡闹到底的。
1925年11月中旬,徐树铮结束对欧美日的考察回到上海,受到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的盛情款待。12月17日,二人同往南通拜访张謇,在张謇家小住了三天。三日中浮觞竟日,畅言国事。19日,徐树铮辞别张謇,经上海乘船至天津转赴北京。
徐树铮与孙传芳至南通访张謇,意欲让张出山。酒宴上,徐昆曲戏瘾大发,正好有上海的昆曲名票搭配,高唱一曲,得意非凡。一曲唱罢,张謇即口占一绝赠徐:“将军高唱大江东,气与梅郎角两雄。识得刚柔离合意,严章休问老村翁。”徐氏心领神会,不再谈要张出山事。
徐树铮返国后急欲进京复命,但段祺瑞来电,坚嘱留沪,暂勿入京。徐未听,于12月22日上午十一时,到北京吉兆胡同执政府。薛观澜有如下记述:“府主已得讯,两厢卫士悉属鹿钟麟之部下,对徐行军礼。徐穿灰色西装,径入段氏签押房,吾随其后,徐见段时,行跪拜礼,段氏亦屈膝,二人互抱,嚎啕大哭,跪地不起,可五分钟,吾甚窘,只能同跪在侧,不禁落泪。徐起,危坐一角,容貌肃然,盖徐对段执政礼甚恭,一向如此。徐呜咽曰:“不见老师,五易寒暑,五年之中,梦寐系之,不料今日得见吾师,一无善状。”段摇首太息曰:‘又铮!我叫你不要来。’盖徐见段,称谓不一,或呼老师,或称督办,则因段氏曾任参战督办也,自始至终,未提“执政”二字。段氏旋询家事,徐一一答之。继问考察日俄二国情形,徐仅三言两语,但云:‘树铮有详细报告,汇呈督办。’”
1925年12月29日,徐树铮乘车返津,经冯玉祥布置由驻廊房张之江部执行对徐的截杀任务。徐的专车快到廊坊时,冯玉祥尚迟疑未决,鹿钟麟说:“小徐一走,从此多事。”冯的决心乃下,并命鹿向张之江转达。张闻听也大为吃惊,说:“此事重大,不宜鲁莽。”鹿说冯意不可违,这是命令。张即派张钺带卫队驰往廊房车站守侯。12月30日凌晨一时,徐树铮在廊坊车站被拉下火车,押往站外枪杀。张之江信奉基督,心肠较软,当时冯部曾有人要把徐的随从一起杀掉,被他力争得免,审讯画押照相之后,全部发路费放行。
徐树铮离京返沪之日,段祺瑞的桌子上出现了一张神秘的纸条:“又铮万不可去,去必死。”段急派人将字条送徐。此时徐氏所乘专列升火待发,而徐素以豪壮自负,对这张字条一笑置之。其左右曾劝徐改乘汽车由公路前往天津,或可避敌耳目。徐以其身系政府大员,举动皆应堂堂正正。于是仍乘火车启程,未料此行果然发生廊房惨剧。
1926年4月20日下午,下野后的北京临时政府执政段祺瑞乘火车出京前往天津。据曾宗鉴笔记:专车开出一小时后,段走进随从人员乘坐的车厢,问车过廊坊停留多久。又问:“又铮(徐树铮)被杀,是在站内还是站外?”及至廊坊,段开窗而望,历十分钟,口唇微动,喃喃若有言,老泪盈眶,掩面入卧。
徐树铮被害次日,张之江部的卫生处长洪某,自称是徐的学生,愿以一门老小作保,两次跪求张之江,请予殓葬。张让他在结帖写上“徐某被陆某复仇所杀”的字样才勉强允其所请。洪某经过一夜苦寻,把弃于雪地里的遗体装殓起来。第三天,又由徐的卫士张振声用骡车运到北京。洪也因此大受张之江抱怨,便辞职而去。后徐的家人寻访此人二十年,未获踪迹。20年后,徐之子徐道邻状告冯玉祥、张之江时,洪某忽然来函,并将手中保存的书面材料相片等寄给徐道邻,以为相助。
张伯英与徐树铮幼时同窗,张是着名书法家,擅鉴赏碑帖,历任北洋政府陆军部秘书,政府副秘书长。张在段祺瑞下台后提出辞职的,时间约在1926年的4月中下旬。选择这个时间,除因徐树铮之死带给他的心灰意冷之外,还表明要与段祺瑞共进退的一种姿态。他是由徐树铮举荐给段祺瑞的,这样做也是对亡友有一个交待。
徐树铮好读书,亦好藏书。他将《古文辞类纂》原有的三种版本进行校对,并收集原来没有的各专注评,重新出版。该书后来被世界书局再版,直至1986年,中国书店还根据世界书局1935年版加以影印发行。徐还校印了桐城派吴汝纶选编的《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选》。留有《视者轩遗稿》、《视者轩文》、诗集《兜香阁集》三百首、词集《碧梦词》六十首。为治国安邦,他提出建立军政合一的政权“建国军政制置府”,并据此写成《建国诠真》一书。
据张謇日记载:1925年12月30日晚,他在觉园精舍小酌,时值夜半,身倦神疲,和衣而卧。恍惚之中,见徐树铮立于窗前,神情黯淡,口中念着诗句:与公生别几何时,明暗分途悔已迟。戎马书生终误我,江涛澎湃恨谁知。张謇惊醒,而诗句分明,急忙灯前录出,复诵一遍之后,掷笔叹息:“徐又铮必有事故!”果然两天后报纸送到,徐于廊坊被杀的消息赫然在目。张感慨不已,挥泪填词,把一首《满江红》写给了他的这位小友:
策蹇彭城,看芒砀山川犹昨。数人物,萧曹去后,徐郎应霸。家世不屠樊哙狗,声名曾隽燕昭马。战城南,小怯又何妨,能为下。
将玉帛,观棋暇。听金鼓,横刀咤。趁续完骞传,更编尊雅。反命终申知遇感,履凶不论恩仇价。好男儿,为鬼亦英雄,谁堪假。
徐树铮曾赋诗曰:“购我头颅十万金,真能忌我亦知音。”可谓风流自赏,豪气干云。张学良称徐能“上马杀贼,下马露布。”对其敬佩有加。民国元老萨镇冰认为,此人乃是周公谨一流,才堪顾曲,气度狭隘,而单论外蒙一事,乃真正有利于国家社稷。皖系旧人李思浩晚年感慨:“皖段没有又铮不足以成事,亦不足以败事。”
萨镇冰(1859—1952),字鼎铭,福建侯官(今福州)人。十八岁赴英国学习海军,清末历任“海圻”舰长、北洋海军提督、海军大臣。1919年起任北洋政府海军总长、福建省长,一度代理国务总理。
民国时曾六任安徽省主席的许汉三评徐树铮:“在当时的军阀、官僚、政客,群以争权夺利、祸国殃民、酒食争逐为能事的时候,徐氏能不脱书生本色,想为社会、为国家做上一点工作,……可谓庸中佼佼。”
张謇挽徐树铮联:
语谶无端,听大江东去歌残,忽然感流不尽英雄血;
边才正亟,叹蒲海西顾事大,从何处更得此龙虎人。
康有为徐树铮挽词:其雄略足以横一世,其霸气足以溢九州,其才兼乎文武,其识通乎新旧;既营内而拓外,翳杜断而房谋;又杨历乎域外,增学识于四洲;其喑呜废千人,其洞视无全牛;其飞动高歌擅昆曲,其妩媚清词追柳周。大盗竟杀猛士兮,天人起邦家殄瘁之愁!假生百年之前,为人龙而寡俦。哀世乱而内争兮,碎明月于九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