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宛晴带上手袋出门。公寓附近就有一间超市,但她没有进去,反而搭了一辆出租车,鬼使神差地去了白兰路。她在白兰路的天罡百货公司门口下了车,仰起脸,百感交集地望着面前这座恢宏的建筑。
九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摇摇欲坠的烂尾楼。荒草倒伏,渺无人烟。
就是在这里,她跟骆正龙彻底走向决别……
她从手袋里掏出那只钥匙扣,轻轻地抚摸着。一直以来,那段往事被她收进一只黑匣子,再重重加上一只锁,等闲不敢乱动。今天祝柏年的一番话成了开启黑匣子的钥匙,那些隐忍多年的回忆瞬间被激活了,仿佛一群发狂的野兽,铺天盖地地吞噬了她……
九年前,当得知骆正龙“持刀杀人”的消息之后,祝宛晴震惊异常。她所认识的小龙哥乐观善良、热情向上,怎么会做出那等可怕的事?就算他后来因故性情大变,但一个人骨子里的东西应该是无法改变的,不是有一句话叫“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么?
她断然不肯相信那是真的,但通缉令上的照片清晰无疑,的的确确是他。
那张照片还是她陪他去拍的——前阵子他不小心把学生弄丢了,需要补办一个。那天他衣履一新,用自行车载着她去了照相馆。一路上他故意将车子驾得东倒西歪,跟喝醉了酒似的,惹得她尖叫不已。路过星海广场时,他们进去转了一圈。那时的星海广场有很多鸽子,每当有人经过,都会刮起一片壮观的飓风。他们毫无疑问地成了飓风的中心。她仰着脸,张开双臂,像吮吸琼浆玉液一般大口地呼吸。她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鸽子,煽动着翅膀掠过天空,俯瞰着大朵大朵的云彩,以及那些灰色沉默的楼宇。心内一片平静,因为身边有他。
拍照时她不停地做鬼脸逗他,害得他怎么都严肃不起来。她就是喜欢看他笑的样子,牙齿整齐洁白,宛如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贝类。
他是个漂亮出众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是视觉点击率很高的热门人选。她跟他走在一起,既骄傲又自卑。
那张照片上的他灿烂地笑着,瞳孔里映着她的影子。而今这张照片被印在了通缉令上,散播得到处都是……
她满怀悲愤,像是一个含冤莫白的人。
她像需要空气那样需要真相。但是没有人知道骆正龙的下落,就连骆妈妈也是一样。
在整个事件中,最痛苦的莫过于骆妈妈了。这个美丽而脆弱的女人,一直被骆峰当成名贵兰花豢养在后花园里,温度适宜,雨露充沛,最惊心的经历莫过于从苹果里吃出一条虫子。
因此不难想像,这一连串的事件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骆峰死后,她的精神变得有些恍惚。每天待在电梯里上上下下,抓着人就问骆峰去了哪里。邻居们开始还是同情,久了就厌了,一见到她就避而远之,就像绕开一袋垃圾。
有一次祝宛晴还看到几个孩子往她身上扔石头,说她是疯子。她心酸地上去阻拦,却被骆正龙骂是假好心。她很委屈,但是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从天之骄子沦为万人嫌,任谁都无法平静接受。
之后就发生了他持刀伤人被警方通缉的事。毫无疑问,这对骆妈妈来说是雪上加霜——她彻底崩溃了,一病不起。为了照顾她,另一个城市的哥哥赶来将她接走。临行时她找到祝宛晴,将骆正龙收养的一对鸽子留给了她。
那对鸽子一只“小龙”,一只叫“小晴”。那时她和骆正龙最开心的事,就是把面包屑放在手心里让它们啄食。祝宛晴精心呵护着它们,期待有一天它们的主人会重新出现,为她解开那些谜团。
然而骆正龙就像飞天遁地了一般,没有任何的消息。这令她感到欣慰,也感到悲伤。
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深夜,祝宛晴忽然被人从睡梦中推醒。她睁开眼睛,看到有个黑黝黝的身影站在床前。刚要大叫,那个人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巴,低声说:“别怕,是我。”那个声音简直太熟悉了,是骆正龙!她又惊又喜地跳了起来,打开灯。
骆正龙的样子吓了她一跳——他大大地瘦了一圈,下巴还冒出了胡茬。头发很长,夹克很脏,可以想像的出这段时间他过的有多狼狈。这还是从前那个白衣胜雪、温润如玉的小龙哥吗?
她一阵心酸,差点掉下泪来。
“你怎么进来的?”她问。
“我知道你们有一把备用钥匙放在门口的花盆下。”骆峰没出事之前,骆正龙是祝家的常客,因此对这边的情况了如指掌。他伸长腿,滑落在床前的地板上:“快饿死了,赶紧给我弄点吃的,什么都行。”“哦!”祝宛晴披衣下床,去了厨房。冰箱里有肉有菜,但她不敢动,怕把祝柏年吵醒。只好帮他煮了一包方便面。然而祝柏年还是听见了,他的觉一向很轻。
“深更半夜的你在厨房里搞什么?”他揉着眼睛走出来问。
“忽然有点饿了。”祝宛晴十分惊慌。
“哦,记得要把气灶关好。”好在祝柏年没再多问,上了个厕所就回去睡觉了。
祝宛晴在方便面里加了四个鸡蛋,热气腾腾地端回了房间。骆正龙竟然睡着了,是坐着睡的,姿势扭曲,像一个玩累了的孩子,长睫毛在脸上投下两排很深的阴影,显得脸色愈发苍白,她轻轻推了推他,不想他跟箭弩似地弹了起来,好悬没把碗给撞飞!直到看清是她后,绷紧的神经才松驰下来。“我以为是警察来了。”他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发。
他的反应令她联想到一只被围猎的野兽。腹背受敌,草木皆兵。
“吃吧。”她将碗递给他。
只不过是一碗普通的方便面,他却吃得狼吞虎咽。祝宛晴默默地看着,喜怒哀乐都错了位,不知道如何摆置。
最后他抹了抹嘴,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和打火机。橙色的火光倏地一闪,映亮了他的瞳孔。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狭长,明亮,看人的时候微微斜视。这使得他身上带有一种奇异的距离感,冷漠而高贵。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也氤氲着一种末落贵族的气质。他的外貌有80%遗传自他的母亲。那个长着丹凤眼和玻璃心的,美丽而脆弱的女人。
她看着他的手,眼前浮现出他在钢琴前演奏的画面。
这是一双可以创造奇迹的手,怎么可能用来“杀人”?她不信!
“小龙哥,你真的砍了那个姓梁的女人?”她怯怯地盯着骆正龙,希望他能够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可他却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是的。她该死,她害死了我爸爸。”祝宛晴张大了嘴巴,仿佛被砍的那个人是她。
“她撒了谎,我爸爸根本没有强奸她。那些所谓的证据,都是他们的阴谋。”骆正龙咬牙切齿。
“他们?”“她是被人唆使的,幕后真凶另有其人。”祝宛晴的嘴巴张得更大了!这听上去真的很像八点档里的剧情:“你怎么知道的?”“那晚我去找她,她亲口对我招供的。我本来打算先杀了他,再去找那伙人算帐的,没想到那么倒霉,被人闯进来破坏了计划。”骆正龙恶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似乎他吸的不是烟,而是仇人的命。“不过不要紧,这笔帐我会一笔一笔地讨回来的。”他的表情,是祝宛晴前所未见的阴郁。
没错,是阴郁。原来的那个阳光少年完全不见了。
她感到有些害怕。
阳台上传来几声鸽子的叫声。骆正龙走过去,小龙和宛晴立刻从笼子里飞出来,亲昵地落在他的肩膀上。它们还认得他。“它们怎么会在这里?”他十分诧异。
“骆阿姨病了,不久前被你舅舅接走。临走时她把它们送给了我。”“哦,怪不得家里没人!”“你从前没跟她联系过吗?”“我哪敢?”他苦笑,“我今天是壮着胆子回来的,想找她拿点钱。谁知已经人去楼空了!”“你需要钱?等一下……”祝宛晴手忙脚乱地去翻钱包。她身上没有多少钱,加起来也不过三百多块。“我现在只有这么多,你先拿着,这两天我再想想办法。”“嗯。”“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最近风头很紧,我得出去避一避。”“去哪里?”“还没想好,走一步算一步吧。”烟头在骆正龙的指间半明半寐,好像一只筋疲力尽的萤火虫。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他们眼睛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她和他,还能重新携手走在阳光底下吗?不知不觉的,祝宛晴的脸上已是冰湿一片。
“怎么了?”骆正龙揉了揉她的头发。
祝宛晴没有说话,哭的更厉害了。他手忙脚乱地抱住她,最后将嘴唇抵在她的眼睛上:“好了好了,我最讨厌能哭的女人了。”“小龙哥,你去自首吧,伤了人顶多坐几年牢。”她哀求。
“自首?那我还怎么为爸爸报仇?”骆正龙哼了一声,“就算坐牢,也要等我报完仇再说。”“可杀人是要偿命的……”“我已经决定豁出去了,不论如何,我不能让害死我爸爸的人逍遥法外。”“你是说你要跟他们同归于尽吗?”骆正龙默然不语。祝宛晴瞪着他,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地熄灭。
那种绝望的感觉,就像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走进湖心自尽,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一样。
从窗户里灌进来的风,拍在身上凉沁沁的,仿佛前赴后继的海浪。它们从脚开始,而腹,而胸,而鼻孔,缓慢而坚决地包围她,直至淹没至顶。祝宛晴的心脏一阵翳痛。她已经嗅到了死神的味道。是的,死神正踮着脚,狞笑地向他们逼近……
不……她吸了一口气,发出伤心欲绝的呐喊:“那我呢?你有没有考虑过我?”骆正龙推开她,将烟头弹出窗外。那点萤光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迅速匿入浩如烟海的夜色。“忘了我吧,我们没什么未来。”祝宛晴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她扑过去抱着他,十指深深地抠进他的肋骨。“我不要你走,不要你报仇,不要你离开我!我不要啊……”骆正龙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的手指。但她马上又密密匝匝地缠了上来,就像一株除之不尽的植物。哪怕指甲被掰折了也不肯放手。他们一攻一守,无声地搏斗着,身上很快都是湿漉漉的,有汗水,有眼泪,有鼻涕,还有血。祝宛晴把他的手咬破了。她想让他知道什么叫作疼——他的那些话,真真把她的心给撕碎了!
到底还是骆正龙赢了。他从地上爬起来,像一个冷血的刽子手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祝宛晴把头埋在枕头里,哭得快要断气。第二天早上起来,两只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结结实实地把祝柏年吓了一跳。
几天后骆正龙打来电话,约她在外面见面。地址在白兰路。白兰路偏离闹市,极为僻静。那里有一栋停工多年的烂尾楼,匍匐在荒草里摇摇欲坠。一个多月来骆正龙一直栖身于此,像鼹鼠一样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
祝宛晴去了,但她没有带钱,而是带去了警察。
钥匙扣在手心里幽幽地泛着寒光,就像那一晚骆正龙的眼神。
“你竟然出卖我!?”当警车的探照灯打在他的脸上时,骆正龙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那个的眼神破碎,决裂,怨恨。他一定恨透了她。她宁愿他恨她,也不能看着他把自己的人生毁掉。
骆正龙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入狱两年。她去探监,他避而不见。两年后的某个傍晚,祝宛晴放学回来,发现“小龙”和“小晴”被人割断了喉咙,血淋淋地陈尸阳台。
不用说是骆正龙干的。他以这种方式告诉她,他有多么恨她。
之后几年,他沓无音讯。几年来祝家的门锁不知更换了多次,但祝宛晴总是在花盆下面放上一把备用钥匙。她希望某天夜里醒来,会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床前。骂她打她都行,总之可以再抱着他,叫上一声“小龙哥”。可等待她的永远都是失望。
或许这辈子,她都无法获得他的谅解了……
天罡门口万头攒动,她的心却空落落的——世界很大,而你需要的往往只是某人心中一个很小的位置;心很小,却有时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开,而变成没有底的深渊。
滚滚烟嚣中,刘若英的歌声破空而来。
你都如何回忆我 带着笑或是很沉默 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 字字句句,都像从她的心房里飘出来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