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应当多读读生活这本大书了。否则我永远难以完成自己的成年礼。父母在世时,我永远依靠着他们,尽管有时对他们并不满意,叹息出生在社会底层。虽然20几岁了,但仍然没长大,没什么独立性,凡事喜欢让别人去做,自己只坐享其成,懒得很。父母不在了,一方面空前的自由,没有人管了。一方面,又尝受到“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即凡事无所依傍,都要自己去做。过去受父亲影响太深,他严厉的管教,使我无法真正确立独立人格,无论做什么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生理上早断奶了,但精神的断奶却迟迟都没有完成。父亲死后,我感到空前的无所适从。他的影响必将仍在我的生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父亲的死对我来说,是一次强行的成年仪式,使我难以继续躲在电影院里,象牙塔中,使我的一系列幻想难以为继,不得不从现实来考虑问题,生存问题空前地摆在面前。亲友的援助不能永远维持,而且这个过程持续越长,所欠的人情就越深。依附父母,多少有点理所当然的感觉,而依附旁人,则不能不使我心存不安。母丧与父丧,使我两次体受到了世态炎凉。一切事情,靠别人不如靠自己。
1995年4月20日星期四晴间多云
我感到自己的生活一直很累,这是因为内心一直有所执。
做人,数十寒暑而已。之后的境地,是活着的谁也会不知道的领域。人为了减轻对死亡的畏惧,与证明自身存在的价值,不断地算计与谋划。人最大的问题是生存问题,为保持个体和种属的生命的延续而不断地有所为,趋利避害。为了这两样,人把自己封为神,不断地向自然、向他人索取。人的生活越来越舒适,世界越来越现代,然而那自然本来的面目呢肉体上的舒适填补不了精神上的空虚,人自己给自己挖了坟墓。
我自己力图摆脱世俗的侵扰,然而还是想要去得到什么。对知识的无厌追求,对某种名利的渴望,以及面对同代人成就的不平衡,和对完美的刻意索取,这一切又和自己心灵深处深深的自卑感交织在一起,使得自己什么都不是。
对世事,应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得失荣辱,全不挂怀。然而无为又要有所为,争取机遇,有大隐隐于市的气度,真能做到“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不回头,不前瞻,只“每天每日去争取生活和自由”。唯有每日无怨无悔,才能今生无怨无悔。
看一本书,就不要看重尽力记下所有内容,而只重在“我在看”;做一件事,就不要重在尽量接近完美,而只重在“我在做”。做人应当认真,然而不必事事究其本来面目,有时谎言胜过真理,遮蔽强于显现。生活大部分是平庸的,夏花的绚烂与冬雪的严酷都只是一时一刻。时间千古如斯地流转,世事一如既往地变迁,身为显要与布衣,都仅此一世而已。事功固然重要,然非人生全部。人生在于过程,而非结果,何况若讲到结果,每个人都是归于虚无。形而上的境界往往寄于形而下的情景中,所谓“担柴挑水,无非妙道”。
那天读《柳如是别传》发现了这么一句话:“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觉得真对极了。人生在世,原本从开始就是一个走向死亡的过程,然而一时又不得便死,自杀倒是万事皆休,然而既有悖天意,大多数人也没有这份勇气,只有生存而已。而为了生存,就要去忙碌与奔波,以获取每日的食粮。如果生存忧虑得以解决,则寻求别的。或者去寻求更好的生存条件,或者去思考如何更好地生存,为什么要生存,生存的意义。或知或行。总之为了打发不得便死的日子,必须被迫地与自觉地去做些什么。如果不想做,唯有去死。人的境遇不同,秉性不同,决定去做什么,怎样做。有所利人,有所利己。有利人利己,有损人利己,有损人损己,有利人损己,境界有异,目的相同,皆为生存。
1995年5月1日星期一阴
读了这么些日子书了,论文仍然觉得难以下笔。我试着找出症结所在。
为什么我的思想和语言如此空洞因为我没有去想,没有去说。没有去看,没有去写。总追求更好,想说得好一些,写得好一些,然而好是没有止境的,人永远是望着那山高。唯有总想,总说,总看,总写,方能日臻化境。闭起眼来追求完美,却拙于行,祈求神迹,妄想一蹴而就,真是太荒唐了。论文也是这样,唯有先做出来,不管是什么样的丑小鸭,总是自己的劳动成果,然后再加工、补充,增删改削。当然完美仍是绝无可能,但倾尽全力,也无遗憾,而不是来回踌躇,犹豫不决。
另外既题目早已选好,材料完备,也比较熟悉,为什么迟至今日仍未完稿忙似乎不能作为理由。主要是心中的畏难心理。资料的查找,语言的组织,结构的构思,总之,体现为对文字工作的恐惧。既向往着成为学人,而又对学人立身之本的文字工作退避三舍,岂非可笑?
1995年7月17日星期一阴雨
紫式部作《源氏物语》,在写到她心爱的人物源氏之死时,只存回目,内容却付诸阙如。我的离开北大,是否也与此相近?
“这不是今天我脱离了一件衣裳,乃是我用自己的手撕下了一块自己的皮肤。”北大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最好的青春时光留在这里。尽管乐短忧长,尽管后两年我与她匆匆过往,未能更深地融入她的血脉,然而我永远为曾是一个北大人而骄傲,也许我并未真正秉承北大的精神气质,只是个庸庸碌碌的过客,但她赋予我的思想,将永远陪我走完一生的道路。
我的心永远植根在她的土地上。
名园七载犹逐梦
作者按:为求真实,以下所有日记俱遵原状录出,仅隐去部分人名而已。
作者简介:朱启兵,男,北大经济学院90级本科生,1998年获硕士学位,后为北大2001级博士生。
1991年9月3日阴
已在北大28楼221房间。
2日晚近10时登上110次,一路旅途自不待说。今日下午3点半到京。
北京给我的第一感觉很好。许多现代化建筑还在其次,尤其是没有一点杂乱、喧闹,正如海之展示博大而不骄人。
北大的氛围不错,我该是来对了。
1991年10月13日阴有雨
紧了自己一周,还行。
在图书馆泡了一天,早饭后到晚饭前,上午效果不错,下午有点累,效率渐低。
看完了《堂吉诃德》,写了篇读后感,尚可,笔还没涩。
报了个速记培训班,已开课,挺有趣。
下周北大杯围棋新人赛,要占去不少时间,但还得摘完《政治经济学史》,攻一攻鲁迅,尤其是前期作为思想家的鲁迅与写《故事新编》的鲁迅。课程不可去,新概念可暂停。
下周六与星期天补回来。
学得有点苦,但必须。
西方经济学告一段落后,转入哲、美、社学科史,其余的学科史也应看,只是精粗不同。同时转入经济学著作,注意学科交叉,尤其经济社会学与经济地理。
1992年1月2日晴
30日晚上班里晚会,下午赶制了一下午面具。各组都颇费心力,所以晚会极成功。节目倒在其次,关键是气氛极好。我很久没有(或是从未)体验过这种同学间的融洽了!难得每个人都如此投入!几有感动以至流泪的感觉。也许以后不再,但有此一次美好记忆足以长存!
1992年4月5日阴小雨
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
参加学生会代表大会,选举学生会主席,一天的无聊之举……
北大的衰落也许直到现在才让我真真切切地感到。北大人的素质也差了许多。今天的选举,起哄、攻击者大有人在。真难以置信,这居然是北大人!有着94年光荣历史,中国第一高等学府的学生!永平的话很大程度上是对的。北大传统太辉煌,因而也很沉重;北大人太狂有时忘了必须的风度与修养。高处其实并不在如何以“狂”表现,真正的修养恰在于一举一动。北大人被过于娇惯了,有时需要点打击。“充满怀疑而又充满崇拜”……
最欣赏克利斯朵夫那份生命力,敢于冲破一切世俗藩篱,正所谓“我寻找的不是和平,而是生命”。为了一份真正的生命,宁可痛苦,宁可孤独!这正是克利斯朵夫的个性魅力所在,使自己与之同悲同喜。经历了这番真正的生命,饱尝了生命的悲哀、痛苦、孤独与欢乐之后,收获的内心的恬静坚定才是真正的恬静坚定,与神明相通的境界。
自己所要做的,正是寻找生命!我再说一遍,相信自己!寻找生命!哪怕结果是虚无!“虚无包围着上帝,上帝把虚无降服”!
1992年5月10日阴有雨
《学海》遇到了麻烦。前两任社长的文字中有不合处,据说要收回。无聊,这居然是北大!
理想与现实的确有时难以调和。燕园这块土地上,有着太多的优秀,足以令每一个北大人自豪。然而,今日之现实遂扭曲优秀传统而令人蒙蔽不自知。在跌落过程中,每每以优越感掩饰本当弃置之弊,乃令真正理想者理想与现实屡有不谐,而空气之沉重更令人难以自由言语。民主、科学、德赛二先生……
而理想者须学会现实,可以不庸俗但必须能现实!
我这一生,也许将以理想主义者终。
1992年10月4日晴
30日班里共聚,沈的生日。
气氛一直挺好,后来,康读起谢为沈写的一篇文字,一时室内静下来,只有这个声音在回响。不由得自己不被这种断头流血的男儿情怀感动。而后,屋里再次响起《水手》:“长大以后为了理想而努力,渐渐忽略了父亲母亲和故乡的消息,而今的我生活就像在演戏,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戴着伪善的面具。总是拿着微不足道的成就来骗自己,总是莫名其妙感到一阵的空虚,总是靠一点酒精的麻醉才能够睡去。在半睡半醒之间仿佛又听见水手说: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沈无语,一屋人亦无语,觉得自己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渗出。看身边的康,已是泪流满面。举酒痛饮,“少年侠气,交接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光辉说希望班里人都过得好,遂举酒敬张。的确,张这学期似乎一直很低沉,极少看见她的笑了。光辉喝完,她没有动;于是我接过来,再敬她一次;王又敬一次。班里最小的三个男生同时相敬,本让她随便喝点。结果她举起杯来,一满杯一饮而尽。
1992年11月11日晴
上周五购得《精神的魅力》,北大90周年纪念文集。
细细读之,深为其感。读到“心中的北大”数语,不禁热泪盈眶。今日燕园,也依然有一个人们心中的北大在。那天人言看到九一级所为,感到自身的悲哀。然而悲则悲矣,又何必自弃尽心力而尽其任,便不负为北大人了。人生实难,也许只能“世事我曾抗争,成败不必在我”。然今日之我,已不能超然于胜负之外。
1993年4月17日晴
这世界变化快!
昨夜,全班男生共坐,夜话到凌晨3点半。
人是陆续到的。缘起还是选举之事,没想到隐患如此严重。谢、沈、缪以为班上抛弃了他们,因而寒心。然而,不是这样,但至少我也未想到给他们的打击如此沉重。当初一番苦心,反而适得其反,也许还是不变之变最好!
但最终笑了,因为终于说开了。开诚布公!我等至少不失磊落,这才是本班风格。也是本班凝聚之精魂,热血未冷!
1993年5月5日晴
昨日五四,95周年校庆。
晚上看完意思不大的演出,去图书馆东草坪。许多不愿平淡结束者,许多蜡烛,数把吉他,团团而坐,同声高唱,以自己的方式庆祝母校的生日。《一无所有》、《国际歌》、《月亮代表我的心》……最终以一曲《友谊地久天长》结束。烛火融融,夜风怡人,月色清明。不同的面孔,不同的心境,从不同地方聚到一起,为同一个目的而歌。其间似乎又窥见理想在闪光。中午在三角地瞥见大字书写的《精神的魅力》上的题记“这里是一片圣地……”后面是学生社团的签名。下午又听九一的人说:我们的目的是表现理想而不媚俗。于是感到一种沉重之后的欣然。毕竟这是95周年的北大,这里是一片圣地,这里曾经以自己的头颅撞响了新世纪的钟声,以自己的热血润滑了时代的车轮。中国的民主、科学发祥于此,虽然红楼不再是校舍,但一代代人心中,自有自己的信念。
至午夜,校卫队干涉,于是散去。独自到未名湖边,对一轮明月痴坐。空中无星,只一轮月,清光满乾坤。波平如镜,博雅塔苍拙之影倒映水中。林峦幽深,月光皎洁,上下明暗对比间,极深远之意趣。忽而有一种郁闷,一番高歌与热闹后,便又散去不可闻了。独立市桥人不识,无奈却只是多情。也许,想得过多了。今日之世界,是崇高与理想已经世俗化的世界,唯接受现实而后可以改变之。无论如何,终不可辜负自己的理想。
1994年1月1日晴
又是一年了,欲说还休。
每一个开始都是一样的新,一样充满希望和憧憬,每一个结束都是一样略有几分怅惘与不足,却又有所悟。
昨晚班上聚餐。开始还好,后来便渐渐放纵起来。先与光辉、阿飞、杉子读诗,《长恨歌》、《将进酒》、《蜀道难》……而后酒意上来,便有许多酒后真我之显露。许多人落泪,倾泻心中积郁,甚至光辉也在内。一度在学四外面,将衣服披在他身上,两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说心里的郁闷,说“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辈岂是蓬蒿人”,说男子汉别无其他选择。
我本图一醉,陈至今无片语,“拟把疏狂图一醉”,然而似乎未醉。虽然时哭时笑,但心中始终清醒。
后来终于撑不住了,躺下后屋里还有云飞等。酒意未消,有些话却不是平常所愿说的。才知道云飞也流泪了。说起陆院那一晚的月光,说起替友人解忧却负着自己的苦痛,说起宁可痛苦亦宁愿清醒,彼此无言。
问云飞这学期过得怎样,曰“不好”。“单纯的快乐”不等于“幸福”,痴人。
于是在新年钟声响起时祈愿,祝所有人快乐。
很久没有这样放纵与流泪了,据说班里躺倒了11人次。
1994年1月3日晴
上午上官递上一封致全班男生的信,对31日晚的行为痛责,词锋之厉为我多年之仅见。一笑,也许其不能理解这些人,但其拳拳之心可敬。若处在一个异乡为客之境,她也许会多一层理解。
将信交给姜,他读后拍掌曰好,不是因为信的内容,而是因为上官写了这封信这件事本身。此足见班里的气氛。是也!
1994年1月5日晴
昨晚与上官一言。
挺好,虽然经历、修养不同,交流起来有点问题,但既以诚相待,其气氛则好。说咱们班的男生过得太不爽快,说起现代人的价值取向。兴致所至,直到36楼前,似犹未了。
然而,她终未必能理解我等。生为男儿,注定要承受比女孩更多的压力,至少在这个世界。而“责任”二字又令人难以轻易放弃。忍辱负重,将以有为,比快意恩仇需要更大的勇气,要承担更多的痛苦,特别是独自承受时。这种沉重她也许没感受过。
无论如何,有此一席话,可以为友。
1994年1月18日晴
又一学期了。前天同室5人对入校时寝室门上那一张名单皆感慨。风雨经年,故物犹在,人何以堪!真觅不回当初一往无前的少年了。成长中自己奔走,静下来却有不堪之感,总觉得有一些欠缺:是情?是信念是那种蹉跎岁月,一事无成的感觉不知道!独来独往,自信如我者,面对人生,却隐伏着如彼一个困惑!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