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贺兰山上采集到石斧,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这证明了贺兰山曾经是先民们采集、狩猎的好地方。不久前,我们在贺兰山的冲积扇和冲积平原上发现过石斧,在贺兰山里发现石斧却是第一次。这枚石斧把山下山上的原始先民们连接到了一起,使我们仿佛看到了那些手持利斧与狼虎搏斗的先民,在劳动与生产之余,用钝石利器在山石上制作流传千古的岩画艺术。他们是那么的认真,又是那么的天真和富于幻想,把他们的信仰,他们的爱与恨,他们的理想和愿望都留在了山石上。
经过半个月的艰苦奋战,转战几百里,我们临摹了近千幅岩画,满登登地装满了一大麻袋,15天的辛劳,15天的希望全装在里面了;而它的负荷却远不止这些,它不仅装着我十多年的愿望,更装着我的追求和炽热的心。
我原以为这一次的合作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不管怎么说有这一大麻袋资料垫底,离成功仅有一步之遥了。但这时,贺兰县政协有人支持,也有人反对。关键还是一个经费问题,另外还有一个看法问题。经费紧这是事实,但对岩画的认识却是争论的焦点。有人认为岩画是一部历史,是一部石头的书籍和岩画的报章,但持这种观点的人是极少数;而大多数人则认为岩画无足轻重,不过是放羊娃信手拈来,胡涂乱抹的涂鸦之作,没什么了不起,说如何如何重要那是个别文人的胡吹。
相持中合作流产了——他们仅把我拍的几卷照片各要了一套,而把那满满一麻袋岩画原图留给了我。我把这一麻袋岩画原图视若家珍,几次搬家都优先装运,妥善安置。我希望有那么一天能把它整理出来。这些岩画原图要整理出来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得耗费时间,得耗费精力,得有耐心,也得有充足的经费。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几乎是难以办到,我个人的力量太有限了。
我疲惫地回到了原单位。
我估计大家都知道我干什么去了。“你不是去看病吗,怎么晒得这么黑?”有人问。“我是日光疗法嘛!”我自嘲自解地回答。
这次合作留下了一堆资料,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也留下了许多遗憾。千辛万苦取回来的岩画原图,没有发挥任何作用,只带给我一点心灵上的安慰。
从山上回来不久,我就接到了搞《中国文物地图集·宁夏回族自治区分册》的任务,从此也就暂时无暇顾及岩画调查和研究的事了。我做梦也没想到国家“八五”重点科研项目《地图集》会遇到那么多麻烦,断断续续,哩哩啦啦,磕磕碰碰,拖延了10年之久。
我更没有想到,这批珍贵的岩画原图的命运更惨,一放就是10年!最后变成了一堆废物,由捡破烂的人当废塑料收购去了。
重上贺兰口
战士得有一支好武器,文物考古得有台好相机。经过多次努力,借《中国文物地图集·宁夏回族自治区分册》编辑之光,总算给我买了一台日本理光照相机,属于半自动,镜头较大,在当时是较先进的相机。有了好机子我如获至宝。
当时我手头就有一个彩卷,还是前不久自治区文管会和文化厅在固原须弥山石窟加固修缮工程验收鉴定会上,区宗教局小代把这个碰得瘪瘪的彩卷送给了我。我从固原回来找了一个好的暗盒,自己撬开重新装好了,没有舍得用,当宝贝保存着。
左想右想,觉得用到拍摄岩画上最合适,多年搞岩画手头并没有几张彩片。于是决定上山去拍岩画。
上山没法解决车的问题,我决计再骑自行车上山,不就是来去一百多公里吗,权当锻炼身体,走多远算多远,能骑到山上更好,骑不动时就回头。
简单地准备了一下,10月初的一个星期天早上出发了。临行前大雾弥漫,能见度很低,家人不同意,说很危险,但我执意要如期成行,我知道大雾过后必有晴天,开始骑慢一些,可能走不到半道就会放晴。他们执拗不过我,只得让我走了。我一个人悠哉悠哉地穿过大街上公路向西进发。轻车熟路,闭着眼我都能骑到目的地。
10月的贺兰山,秋风送爽,秀色壮观,沿途的酸枣红蛋蛋挂满了枝头,羊群似白云洒落在山坡上。四野静悄悄的,同城市的喧嚣形成鲜明的对照,别有一番情致。都说山里的人长寿,环境幽雅,空气清新,水质纯净,有鲜美的羊肉,有新鲜的蔬菜,在世外桃源里生活怎么能不长寿!
一路上只能走走停停,山越上越高、越陡,悠着慢慢走。后来,自行车不但骑不成,反而成了累赘,得推着车向上走。
总算来到了贺兰山贺兰口,也就走到了目的地,时间是下午3点半。贺兰口北侧台地的麦场上,有几个人在打场。稍微休息了休息,提着相机就往岩画点走去。
夕阳辉映着山崖,一片金光,一派生机。夕阳里的岩画更显得生动柔和,滋润着天地灵气的岩画似有着无限的生命力,一个个活灵活现,跃跃欲试,连那些平日不明显的岩画也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以笑脸迎接着太阳的温暖。我乘着太阳侧光的最佳时机拍下了一个又一个尊容。有一块西夏题记,平时很难发现,此时也显山露水地浮出了石海,尽情地让我拍照。我从里到外捡着拍,然后又转过山塆到水库旁去拍老虎岩画,个个都是那么清楚,个个都是那么亲切。拍完老虎时才发觉胶片刚好拍光。要再拍已是不可能了,仅有这一卷,为了这一卷我特意来了一次贺兰口。足见这一卷的珍贵了。
羊群归圈,夕阳西沉,该回家了。我急忙收拾好相机,又骑车下山了,真乃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自行车顺着山路向下跑那可是够悬乎的,手得把车把抓牢,一松手车就会飞也似地向下冲,虽令人提心吊胆,却又有一种冒险的惬意。
车到镇北堡时,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公路上偶尔有一两辆车通过,行人寥寥无几,我加快了速度。穿过华灯辉煌的新市区以后,在一路有灯的公路上就骑得轻松一些。终于在夜里12点整我回到了家。家人正焦急地等待着我,看我回来,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照片冲洗出来后,张张彩照都很精彩、优美,岩画上金色的光晕显得越发妖娆妩媚生动感人,质感、光线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证明这个相机的识读能力、感光能力比较强,比我手上的那台日本傻瓜相机强多了。
想到了拍照法
客观地讲,同贺兰县政协合作搞得那批资料,是我近10年来得到的最完整、最准确的贺兰县岩画资料,这次调查下得工夫大,临摹得格外认真。但是这批资料全部是塑料薄膜临摹的,数量可观,大小不一,要整起来很不容易,最要命的是人多手杂,忙乱中不知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把原始记录丢失了。无疑这批资料成了一堆乱麻。就这样贺兰口岩画资料仍然是我的一块心病。为了走捷径,我想到了“照相法”。这种方法简单易行,即用相机把岩画拍摄下来,冲洗胶卷后把照片适当放大或缩小,然后在照片上进行描摹。这种方法比“盖氏法”省工省时省力,也容易操作,有台好相机我个人就可以完成。我又一次获得了灵感和动力,跃跃欲试准备再试一试。有了新装备新相机,1989年的春夏之交,我准备了10个黑白胶卷,决心大干一场。
一大早我乘公共汽车到新市区,然后转乘贺兰山磷矿公共车到苏峪口,下车再走5公里路来到了贺兰口,吃住在当时金山乡金山村村长范金林父母家。
还是老一套,我仍沿着沟的南侧开始,按照原来的分区、地点进行分组拍照。由于相机的分辨率高,在清晰度、反差方面可以达到较满意的效果,为后期的线图制作提供了便利条件。总之,这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有时为了拍好一个镜头,保证岩画照片质量,我不惜时间,一定要等到最佳时机、最佳光线角度、最佳天气进行拍照。为了力求做到岩画画面准确、不变形,我尽量使相机与画面保持在同一水平面上,让岩画不变形、不走样。
在这里登山是锻炼身体的最好方法,每天早上我匆匆洗漱过后便急不可耐地爬上对面的小山头上,坐在向阳的石头上,面对大好河山,看不够山光水色。大自然的变幻、温暖、宁静,使我感到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贺兰山的初夏,满山遍野一片翠绿,到处升腾着薄纱一般的雾气,橘红色的阳光似梦似幻。山脚下的果园开始挂果了,绿油油的一片片一丛丛。家家的炊烟袅袅,羊群骚动,一派生机盎然。
坐在山头,面对云山苍苍,河水泱泱,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的美境,我可以静心地领悟人生真谛。人生要追求些什么,要达到一种什么样的境界,人与人的认识和感受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把醉生梦死看成是一种享受,有的人追逐权力,把颐指气使看成是一种荣耀;更有人把金钱和藏娇看成至高追求……但更多芸芸众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得自乐,安然度日。我喜欢王羲之那种雅兴,“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更赞美范仲淹那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也?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此时此刻我远在山间,照样壮怀激烈,豪情昂扬。
面对大河上下,面对古老的岩画,我往往思绪万千,忘记了时间。
忽听“老李,吃饭了”的声音在满山回响激荡,打断了遐想。
一双穿了十天的布鞋
此时贺兰山护林员是小苏,个子高高的,人挺机灵,他喜欢美术,所以对岩画比较感兴趣。他之前的护林员已经换过几茬了。小苏几乎每天都过来帮助我拍照岩画,他手提一只桶,凡是不太清楚的岩画他都先用水冲一冲,上面没有土了我再拍照,这样可以保证照片的质量。
一天下午我到北侧太阳神附近拍照,为了少走弯路,我从一块巨石向另一巨石跳跃时,由于冲力太大,一手护相机,山石撞到了腰间,震得五脏六腑上下翻动,立时腰疼得直不起来,几乎滚下山石。我急忙用手扶着石头慢慢坐在石台上,老半天才缓过气来。后悔这一跳,让我从此落下了腰疼的毛病,甚至站的时间长一些也会引发腰疼。临上山时,为了轻松自如地工作我穿了一双轻便塑料软底布鞋,穿上轻快、舒服,十分便利。平时这一双鞋可以穿半年,谁料到山上它却那么不耐磨。也许每天爬上爬下,蹲下起来,在石头上磨蹭太多,不到10天就张开了口。临回家那天我想只要能坚持到苏峪口就行了,那儿有供销社买双新鞋穿上回家。在这里向别人借鞋穿一则难于启口,二则也没有合适的,能将就就将就吧,何必给别人添那个麻烦。
有时人爱面子就会自找苦受。这一次我受到了爱面子的惩罚。没出村多远,两只鞋渐渐开始脱帮,山路哪能和马路比,遍地大小不等的石子,又坑坑洼洼,脚踩上去来来回回搓,就加速了鞋的裂口。我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发愁,返回去吧,已经走了这么远,似乎有些不合算;往前走吧,苏峪口就像是在天边一样遥远。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足下却是不堪一击的破烂鞋!开始,我用细绳把脚和鞋捆在一起,还能坚持,到后来鞋帮半边几乎全脱了,我只得把背包里的手帕、毛巾、拓岩画的拓布都翻出来,能裹在脚上的都裹到脚上了,然后一捆,活像两个大棉球。又在路边的小树上折了一根棍子慢慢拄着走。这一次我的脚可受罪了,简直不敢想象,那个狼狈样不比要饭的强多少。从中午走到下午,我就像小脚女人,一小步一小步挪到苏峪口。5公里山路就这样一点点挪到了终点。
到了苏峪口,我到供销社买了一双新布鞋。售货员看着我的那副可笑装束也不由笑了起来。
拿到鞋,我就坐在供销社门前的泉水边,解下那一双破烂鞋,把脚伸进了温柔的泉水,把脚解放了。缓过劲来,我把那双烂鞋放在水面上,任它漂走,漂过树林,漂过小道,漂过果园的矮墙,漂走了。寂寞中,我想起了诗人汪国真的一句名诗:“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
换上鞋,我又踏上了新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