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少年在前引路,老者在身后连声催促,显是气愤难当,几人一路疾行,不多时便到了那偏陋的街角。
小豆子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渐渐接近的几人,推了推秦舞说道:“瞎大叔,那几个哥哥来了。”秦舞也听见了脚步声急促,心中暗觉奇怪:“他们不是说今日要去琴院吗?如何又跑过来了?”他正自纳闷,几人已到了近前,楚固快步向前,走到秦舞身侧,说道:“先生,我们来了。”秦舞问道:“你们今日没去琴院吗?”
楚固面带窘色,说道:“我们去了,先生,我们……琴院的院长来……看你了。”秦舞一怔,讶道:“院长?”他慢慢地起身,迎着几人的方向站立。
老者在离秦舞几步远的地方站下,目光炯炯,将其细细的打量,他只知秦舞之名,却从未谋过面,此时见这个蓬发垢面的乞丐竟然敢来冒充乐界第一人,不由心下怒火更甚。
几个少年在旁矜若寒噤,不敢出声,秦舞等了许久也不听他发声,心感诧异,正准备说话,那老者已出言道:“在下雷晏,此番冒昧前来,有一事想与阁下请教。”秦舞听了雷晏的名字,心中一动,暗道:“我说这九雷琴院的名字好像在那里听过,原来是他。”他也不回老者的话,直接问道:“敢问可是制作宝琴秋雷的雷老?”
老者一愣,雷家是巴蜀制琴世家,他正是这代的家主雷晏,雷家世代制琴,算上了雷晏,共计出过九位大师,合称九雷,便是九雷琴院名称的来由。他少年时天赋异秉,勤奋好学,深得雷家妙法,所制之琴已非凡品,常有富豪大吏,欲以千金求之而不可得。雷晏人至而立之年,制琴技艺更臻神妙,一日秋天雷雨之时,他携美酒带蓑笠入松林之中,松涛阵阵,雷晏忽听一木声音悠扬,连绵不绝,遂以此木制琴。琴成之后,得名秋雷,其声深雄,其韵冲和,余韵不绝,后秋雷琴被人盗走,埋入地下一十八年,取出时却丝毫无损,复位诸琴之冠,被视为宝琴。
此事过去多年,雷晏不制琴久矣,近些年只专心于琴院的事务,已声名不显,知其者大多年事已高,他见秦舞年纪不大,却知晓此事,不禁微感诧异,秋雷琴是他一生的巅峰之作,此时被秦舞一口道出,雷晏心中也微感得意,对他的恶感略减。
雷晏面色稍霁,语气已大为温和,说道:“阁下****,老朽正是雷晏。”秦舞抬手一揖,说道:“久闻雷老大名,今日能在此得见,秦舞实感幸甚。”雷晏脸色本已缓和了下来,闻言脸色一变,怒道:“你如何还敢说的你是秦舞,当真不把老朽放在眼里吗?”
秦舞愣了一下,一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不知雷老这是何意?”雷晏此时看到秦舞仍装傻充愣,恼怒异常,问道:“我且问你,阁下与我琴师有仇否?”秦舞斟酌其话中的意思,慢慢摇头道:“无仇!”雷晏双眉竖起,喝道:“那阁下因何冒充我乐界第一人?如此辱我琴师,岂非太过?”
秦舞呆了片刻,摇头苦笑道:“雷老言重了,秦舞虽略有薄名,也不过是一世俗之人,又如何会有人冒充了。”
雷晏已被气的面色铁青,手指秦舞微微发抖,斥道:“你这个狂徒,琴龙天舞何等惊才绝艳?你冒充也就罢了,竟敢如此说他!即知雷晏在此,还敢如此……如此……。”他停了片刻,续道:“如此死不悔改,当真是欺我乐界无人吗?”
他语声凌厉,五个少年被吓得身子一抖,对望一眼,心想:“从未见院长他老人家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我们回去怕是要受重罚了。”
秦舞不由笑了,对雷晏说道:“雷老还请息怒,不知雷老要如何才能相信在下是秦舞。”雷晏侧过脸,面现厌恶之色,摆手道:“再也休提你是秦舞,老朽是万万不会信的,奉劝阁下一句,姓名乃父母所赐,做人莫要忘了根本。”
他这番话已是说的极重,秦舞对其维护自己之情颇为感动,对眼前遭遇又有些啼笑皆非,说道:“在下确是秦舞,不敢出言相欺,只因遭逢大难,是以才落魄至此。雷老殷殷之情,在下感激不尽。”
他这这番话虽然说得极是真诚,但雷晏先入为主,始终不信,怒道:“顽石!老朽已把话说到,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
秦舞见雷晏这般执著,不由得有些恼火,但偏偏人家是为了维护自己,这感恩之情多少还是有的,两者相互交错,他心情也很是复杂,当下长叹了一声,有气无力的说道:“雷老相信也好,不信也罢,在下确是……秦舞。”
雷晏喝道:“你当真要执迷不悟?”秦舞又叹了一口气:“唉……”
“当真要死不悔改?”
“唉……”
“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唉……”
“当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唉……”
“当真是不见剩饭不伸碗?”
“咦?”
“当真是癞蛤蟆上脚面,你不咬人你恶心人?”
“……”
雷晏语声越来越严厉,小豆子瞧的害怕,蹭到秦舞身边,睁着一双大眼睛怔怔的看着老者,他听不懂什么执迷不悟,什么死不悔改,但是有一句却听懂了,他抬起小脸,怯怯的问道:“瞎大叔,你是不是拿了这个爷爷家的白面馒头了?”
秦舞心中大叹,真做假时真亦假,这个光景委实让人尴尬。雷晏也说得累了,见这个乞丐低头不语,也只当他是被自己说动了,他喘了两口气,续道:“老朽话已至此,你若还是要行那冒名顶替之事,我琴师虽是无权无勇,也定不与你甘休!”他说的这些话倒也不全是威胁,九雷琴院平素相交不乏达官贵人,雷晏一代大师,在此处地位超然,若是他真有心对付一个乞丐,实在是易如反掌。
雷晏转过身,对着五个少年招了招手,说道:“我们走,以后不许你们再来这里!” 他姓名中带有一个雷字,性子火爆,做起事来也是雷厉风行,当真是说来便来说走便走。
五个少年头一缩,跟在老者身后原路返回,眼睛贼溜溜的看了秦舞几眼,想说些什么,却始终不敢吭声,渐渐的走远了。
接连几日,五人再也没有来过,少了他们的接济,秦舞和小豆子生活再陷困境,无法之下,于寒风呼嚎中,两人又走上街头,依然用黑炭在青石路上写下那“传授琴艺,治病疗伤”的八个大字。虽然依旧是无人相信,但靠着路人偶尔的施舍,小豆子也没有饿死。流河剑门也不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只是每天派出弟子窥觑二人,却似乎没有动手的意向。
“快去看,端王派人在城头贴榜了。”
“什么榜?”
“你还不知道吗?是医榜,听说是端王的老母病重,端王请了很多的名医来看,都没有办法,所以贴榜昭告全巴蜀,希望能请到高人。”
“哦?那倒是要去看看。快,快走!”路上行人脚步踢踢踏踏,纷纷向城头赶去。
城门前一块告示栏上,在最醒目的位置贴了一张大大的告示,栏下两个武官手把腰刀守立,一对兵士持枪立成一排,威风凛凛。人头涌涌,在栏前密密麻麻的围成了一片,指指点点,语声不断。
“老王你识字,给我们念念,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那老王擦了擦眼睛,慢声读道:
“本王自立巴蜀以来,四方平服,百姓清安。近因高堂年迈,沉疴伏枕,淹延日久难痊。诸多名医,屡选良方奇药,未能调治。今出此榜文,普招天下贤士。不拘北往东来,若有精医药者,请登王府,调理慈疾,稍得病愈,蜀境之内,不论人物,任取任求,决不虚示。为此出给张挂。须至榜者。”
他念完一惊,说道:“端王真是个孝子,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照榜上这么说,巴蜀之内不论什么,只要人家看上了就可以拿走,若是那人看上他的王位,难道端王也拱手相让?”
旁边的人听完这些话,“啧,啧”咂嘴,不胜艳羡,有人说道:“要是我有这本事该有多好,那王位我是万万不敢要的,只要拿些金银财宝就好了。”
有人附和道:“是啊,听说那端王府奇珍异宝多的数都数不清,随随便便要上那么一两件,一辈子都享用不尽了。”
一个文士不屑道:“你们这些俗人,就知道要些金银财宝,若是我才不希罕这些呢。”
有人不服道:“口气好大,钱都不要了,啊!我明白了,你是要做官?”
那人翻了翻眼睛,语声减弱,低下头悄声道:“端王的女儿,巴蜀第一美人!”他寥寥说了这几个字,即抬头挺胸,目视前方,再不和那人多说一句。众人听见这句话,登时心头雪亮“是啊,我怎么没想到,那端王的女儿听说生的沉鱼落雁,取了她还愁什么珠宝,难道端王会看着自己的女儿,女婿饿死不成,这样一来,岂不是财色双收?”
众人想到这里,对那文士无比敬佩,齐齐竖起大拇指,说道:“高!实在是高!”文士被众人如此称赞,微抬下巴,心中自得意满。
文士的一番话挑起了众人心底最深处的愿望,平时只敢在梦里想想,现在这机会就活生生的摆在了眼前,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可却只恨自己没有医人的本领,一时间,口水直流者有之,慨叹者有之,懊恼者有之,失意者亦有之。众人心底,百味陈杂,都没了说话的兴致。
一片沉寂中,突听一个声音传来:“请让一让,揭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