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的意识里,反腐败就是抓几个人,大快人心。这恰是最肤浅的认识。其实,反腐败不是抓几个人就能解决的事情,而是要动用实打实的预防、惩治、教育措施才能完成的。完成反腐任务,需要有一个有良知、有道义的能代表社会正义的集团,一个有真正监管意识和控制能力的社会氛围。可时下的一些腐败现象,不是因为程序不对,而是因为社会力量中的不追究、相互通风报信或者冷漠无情造成的。
人们害怕腐败、痛恨腐败,但又对腐败无能为力,其主要原因是害怕遭报复。反腐体系中的中坚力量应当是领导干部。可领导干部也是人。既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有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就有相互帮衬的可能。谁举报了,表面上是自己赢了,百姓也拍手相庆。可谁能知道举报之后的后果?有些举报者在举报后便将自己明晃晃地摆到腐败者的面前,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一个人遭了打击报复,后面跟上来的人也会出现同样的情况。以后有谁敢大胆举报呢?举报的人通常是善的,是付出极大勇气作出的选择。可腐败分子不然。他们既敢拿公器开玩笑,就能拿生命做赌注。谁挡了他们的路子,谁给他们使了绊子,他们就会睚龇必报,狠命打击。
中国的老百姓总寄希望于领导来反腐败。因为反腐体系中的领导影响十分重要。可往往在这环环相扣的反腐体系中,领导的表现不令人满意。如果领导正派、正直、正义,反腐工作便好开展一些。可如果领导一天讲究平衡术、担当“保护伞”,再多的腐败也会被抵消。
反腐败口号再多,不如静下心来抓一件案例。制定条例再多,不如按照一个标准执行。
地上·山上·心上——赴石炭井矿区调研手记
车子顺着沿山公路向北行,左侧的贺兰山在起起伏伏的山峰之间陪伴着我们。张目放眼,“踏破贺兰山阙”的景象早已被温情的绿色延续。一路前行,一路绿意,脑海里关于贺兰山的想象已被大地隆起的山峰化为种种符号,不时随风响起。到了石嘴山地界,贺兰山麓模样骤变。沿着山边,汝箕沟、大蜂煤矿等矿区企业的煤块煤沫以及私人公司所采的煤堆已如同放大着的杂货铺,凌乱不堪地摆放在路旁。侧目,一间间灰不溜秋的平房小屋、加油站、小饭馆在断断续续的相隔间,将一个叫作石嘴山的城市连在了一起。我们驱车一小时抵达了宁夏最北端的一座具有50多年开采历史的塞上煤城———石嘴山市。然后,在结束一上午的座谈后,于中午时刻出发,直奔石炭井。
走石炭井依然要走沿山公路。从市区向西行,宽阔的马路两侧长满了绿树。蓝天碧水让人为这个工业资源枯竭型城市的发展而惊叹。毕竟这个以煤而兴的城市如今开始告别污染,朝着一种美丽的设想方向发展。因为是第一次到石炭井,出发之前,我们就约着石市的同志和我们一同前行,一起到这个已经拥有50多年的老矿区搞调研。我们的话题是“上学难”,到矿区主要了解的是那里的孩子是否存在“上学难”问题。途中,石市教育局的陈主任、政研室的覃科长为我们介绍了石炭井建矿以来的沿革以及近些年来的各项工作情况,其中包括这个矿区两年前后的变化、行政区划调整之后的变化以及现在面临的境遇。他们的介绍让我对石炭井这个意识当中很熟悉但又很陌生的矿区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对一个人来说,没有身在其中,就无法了解其中的真实。石炭井也一样。当我们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尾随一辆辆重型卡车进入石炭井后,视野里的情景与想象中的情景大相径庭。
石炭井是宁夏最老的一个以产煤为主的矿区。早在1954年,这个处于贺兰山北端腹地的小矿区被人们发现后就开始了开发。由于矿区煤层浅,又容易开发,在起步开发、全国大炼钢铁以及“文革”时期,这片隐藏在深山里的矿区一直是宁夏工业建设的燃料基地。不论是单位取暖,还是工业发展,离开了煤,什么都无从谈起。正因如此,石炭井在宁夏经济社会发展进程中留下了辉煌的篇章。然而,当资源开采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任何惩罚性的结局都会出现。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采了几十年优质太西煤的石炭井矿区突然面临资源枯竭的问题。原来的石炭井一矿、三矿尽管通过压产减产等方式试图挽回企业的困局,但最终因为煤炭难采而最后破产。企业倒了,矿区也便出现了萧条。原来有着4万人的矿区一下子因为减员增效而使建成区的人口大幅下降,小区域的经济指数也大大下降。更为重要的是,50年的开采与挖掘已经使石炭井的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来还保持着自然状态的裸露山体,因为过度的开发开采而成了一个堆满煤矸石的小山。尽管还有人在里面挖煤,但相对于过去,石炭井的煤越来越少,并成为一个在苦苦挣扎中孤守一份安定的区域。而此种情况下,要想使矿区实现整体性产业转轨,该是何其艰难!
矿区兴,则群众喜;矿区撤,则矿工难。2003年,在全区上下为宁夏煤业寻找出路的过程中,石炭井搭乘集团合并之机,与分布于宁夏其他地方的三个煤矿合并成立了宁夏煤业集团。作为煤业集团职工最多的分公司,石炭井只保留了二矿的一部分职工的工作,而其他的都原地进行解散或者通过一些小政策让其回家自谋出路。到目前,石炭井9000多户近3万矿工,占宁煤集团职工总数的60%。这样一个庞大的职工群体留守在这里,除了从事简单的挖煤工作和维持正常的生活外,其他事情很少。在这样一个矿区,没煤还要留守,其中该有多少问题值得人们去思索、去解决。
当我们迈入这片以产煤为主的矿区时,几乎一成不变的灰色天空让我们在震撼的心灵中感受着另一种生活的延续。
在灰色的天空里,流淌着一股沉默的情绪
灰色的天空一天天传递着萧条的日子。沿着街往里走,裹在贺兰山北端腹地的石炭井一直沉默着。在它的角角落落,充满混杂味的灰尘将石炭井紧紧地包围着。听人说,早在两年前,石炭井还生机勃勃。然而,一个行政区划调整以及厂矿破产,却将这里变成另一种情形。我们的车行进在石炭井这个小山沟里,所有的建筑与张着嘴出气的生命都被浓重的灰色笼罩。小山沟两侧如同营房般的住宅、已经植了几十年的树、培养了许多矿工子弟的学校,还有一些废弃的宿舍、车间,统统落满了灰尘。即使有几幢矗立在斜坡上的小楼,也没有逃脱灰尘的侵袭。
透过车窗,一些行人面色灰暗。他们走在灰尘扑面的山沟里,与那些拉着满车煤炭石灰的卡车一样,保持一种灰的颜色。再往里走,石炭井只是一条狭长的小山沟,被错落无致的营房般的职工宿舍所占领。在这些营房之外,许多山头已经翻肠倒肚。它们裸露在风里,不时随着摇晃的卡车延伸着另一种生活。那些被挖空了的山头如同一张张焦渴的大嘴,或者更像一个个刚刚做完了手术的身体,抽搐般呻吟着。山脚下,如同扎下营盘一样的一些厂矿企业已经很萧条地被灰尘所蒙。除了风,就是它们。这些历经沧桑的静物在一片灰色的氛围里仿佛通过某种时光的延伸,诉说着一种命运的变迁。唯一感到幸运的是,在这些营房和闲置的高架矿口之间,本来寸草也不长的地方竟然倔强地挺立着一些桐树、杨树和零星的草。风吹过,路上卷起的灰尘一步紧似一步地将绿色挣扎写成另一种风景。
石炭井的表情枯涩着,并在沉默间用一股出奇的力量经受着一切。那片灰色天空的边缘,云蒸霞蔚仅是一种想象。更多的心情在灰色情境里从一个营房传染到另一个营房,直到灰尘满面成为一种生活常态,并将那些刚刚从井下上来的汉子用流逝的时光改变成另一幅样子。他们从井下上来的一刻,也许阳光铺泻,眼睛眯缝。额上,深陷的皱纹也许还藏着一粒粒在井下作业时沾上的煤粉。然而,他们的肩坠沉在风里。单纯的影子里,消瘦、佝偻和呆滞的情形不断将他们的经历拉长。在他们期望而又固守的目光里,谁也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将他们的命运与这片沟连在一起。准确地说,谁也不可能深入地了解到他们是如何将自己的全部与这片大地之下的乌金黑煤紧紧地连在一起。矿工们的梦想全部被抹成黑色,眼神里、灵魂里、骨骼里、血脉里,齐齐地被一种黑的形象所代替。黑是一种永恒的颜色,同时也是一种单调的颜色。在矿工眼里,“黑”也许是他们生活追求的全部。但就是这个“黑”,却将他们紧紧拴在一个地方,以至于多年之后,他们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时,瘦弱的身体早已丢失了对其他生活的追求勇气。他们吞咽着没有多少香味的饭菜无声承受着生活,并在沉默间任凭生活的种种不适随时光临他们的现实。
一位早逝的名叫顾城的诗人曾试图用“黑色的眼睛”穿透黑暗,但梦想与现实之间的选择却让诗人的超然想象不断落空。在这片土地,任何空想都不能当饭吃,也不可能把最现实的东西用诗意的语言代替。当黑暗降临,长夜漫来时,多少生命因一种颜色的延续而暗淡。你站在石炭井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会发现,在这片狭长的裸露地带,贺兰山也许因为它的丰富蕴藏而给予人们更多的温情。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在经历五十年的开掘后,这片曾经创造过奇迹的山沟却在一种呻吟般的抽泣里,让人们看到了贺兰山最沉默的地方。你看,那些临时搭建在路旁的小屋、木棚;你看,那些随着卡车扬起的灰尘;你看,那条所谓的街上人烟稀少;你看,那些拐弯抹角却没有多少生气的职工居家。只要你走进每一个矿工的家庭,你就会闻出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在那些打着火墙的屋子里,即使是夏天也有一种清冷萦绕。锅灶、冷碗、菜叶、旧床、乱被、断了腿的桌子……没有几样像样的家具能证明这里的生活很幸福,也没有几种多余的颜色能改变人们的心情。一大堆的灰色与粉尘共同交织着矿工家庭的日常生活,人们对这样的生活已是见怪不怪,司空见惯了。而这样的情形与我十年前到过的一个矿区生活别无二致。
十年前,当我坐着一辆火车到达贺兰山之北的一个名叫呼鲁斯太的地方时,漫天的乌黑煤粉正借着风力朝我的眼里刮。那场风延续了三天三夜,直到离开时,呼鲁斯太的风仍然没有停止。就在这三天,我感受着一个个为了生存而扎根矿区的人们。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木板挡起的小门,土墙打下的土屋,黑暗随时充斥的矿井,妖风随时漫过的天空以及卡车随时扬起的灰尘,把一个山间沟谷变成另外一种样子。在呼鲁斯太的三夜,我时常惊醒,试图用一种解救的方式来萌动人们向往美好生活的愿望。可是,那三天三夜,我见到的一个称之为姨母的女人,在忍受青光眼和心脏病的苦楚里,依然坚挺地呆在那里,然后把所有的梦想都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她过早地在灰色煤粉的世界里衰老了自己,却又将自己的血液传递给了下一代。如果不是一种向外走的力量,她的后代也许会在多年以后和她一样,重复着过去的日子。那三天三夜,我不敢想象一种与我的生活情景明显不一样的生活,也不敢想象自己能忍受这样的生活。但他们能。他们已经拥有了在一个困境里经受各种考验的能力,也锻就了一身能够忍耐苦难生活的能力。他们都有着各种各样的想法,拥有着对生活的美好的向往。然而,这一切看起来能够实现的目标,他们放弃了。他们和他们的子女、他们的家庭固守在沟谷里,和着从大地深处挖出来的煤,一起流出难以吞咽的泪水。
十年过去了,当我来到这个名为石炭井的山旮旯时,十年前的情形依然如故。那山、那风、那人、那屋,虽然不是呼鲁斯太,却与呼鲁斯太有着惊人的相似。十年了,如果以发展的角度看待一个地区,石炭井,这个以煤炭开采为主的矿区除了资源的枯竭外,便是一如既往的蒙尘生活。我站在原石炭井一中(现在为石嘴山市第十一中学)沿着山坡建起的台阶往沟谷里望,这条已经成为贺兰山腹地无可挽回的疮疤,散发的不是怡人的空气,也不是令人愉悦的景色,而是一种神情里饱含着的悲情。你在山沟里看不到烂漫的山花,也欣赏不到偶尔的风景,只有沉静的矿区生活以及不时掀起尘烟的运载卡车。那些尾随梦想而身入地下的矿工以及他们在此付出的一切,早已在岁月的流逝间成为一种不为人知的记忆。谁都可以拾起,谁又都可以忘记。在黑色的掩埋间,很多生灵以及他们的想法早已遁入另一个世界,并在轰隆隆的挖掘声中渐隐渐去。
在学校的高台上,石炭井的一切尽收眼底。可眼底下的时光却化成一条带着五十年历史的灰色影子。中间,一个个矿工用他们的辛苦隐忍上演着一群人共同的生活方式。上山下矿、挖煤娶妻、延续生命、重复命运……在时代不断前进的进程中,山下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们依然在充斥着各种气味的煤沟里生活着。也许,他们用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力量为这个伟大而又受过创伤的民族,为这个曾经被苦难生活缠绕的地区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和贡献。也许,他们曾经用自己的赤诚和热血让许多直接间接受过他们恩育的人不时感念。但过去的就过去了,当时光匆匆走完五十年后,一大批矿工家庭被很多不可预测的因素改变了。他们这些曾经常年在地下挖金挖煤的人,他们这些本应到了晚年要享受清福的职工,如今不得面对另一种生活的压力。他们有的再次佝偻下身体,争先恐后地到煤矸堆里寻找煤块,有的则收拾起口袋四处捡破烂,而有的则呆呆地坐在自家的黑屋子里看着日升日落。有一些境况稍好的职工,闲不住手脚,便走将出来,到一二没人前来的商店前扎起堆来下象棋、打扑克。他们除此之外,很难寻找一种心灵的欢悦,只能在满是灰尘的街旁看着枯涩的风景简单地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