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栈一宵后,第二天下午,三人便到了杭州城,三年过去了,城内外的风景并没多大改变,我望着那越来越熟悉的事物,恍然觉得边关的生涯像是天边般遥远的事,宛如梦境。
走过几个似曾相识的人,却让我清楚认识到,三年,毕竞还是过去了……
为免家人担心,我也曾托人送回几封家书,称在京师游历,然而,我这谎言应该未能骗人多久的罢,也不知父亲会如何焦燥,也不知母亲为此白发生没?兰姨对我一向很好,恐怕也没少担心罢。
信步而行,人已站在王家府第门前了,我这才惊觉。此时饶是我是心性坚定之人,亦不免有几分忐忑。
小姑娘好奇地转头打量周围,不过可能也如她姐姐般似是体会到我此时的心境,陪我悄然下马,不着一语。
这时门“咿呀”声开了,走出个小厮,他疑惑地打量眼前我们这几个人,好—会,他惊喜喊道,“少爷,是你吗?”
我点点头,“是我,小白,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吧?”
小白激动得语无伦次,“好、好、好,我很好,少爷你也很好、也很好……少爷,你可总算回来了。”
我点点头,率身而进,边行边问道,“老爷在哪里?他身体怎样?还有我两位母亲呢?”
“老爷刚好在书房,他身体还好,两主母也是,不过时常挂念着少爷,有时不太精神就是,少爷您见了就知道了。”
小白忙过来帮忙收拿行李,边回答我的问话,我转头向两姐妹道,“你们先随小白到厢房把行李安顿好,休息一会,等会儿我再带你们见我父母。”
两姐妹应了,小姑娘到了陌生的地方,又怯怯地不敢作声,紧紧地挨在其姐姐身旁。
我咐吩小白好生伺候,便径往父亲的书房行去。
书房里正坐着一位老者,年约五十来岁,身着青色文士衣,脸长净白无须,正握卷看书,他就是王进绅,王家粮行的当家人,我的父亲,是一位典型的儒商。
此时他听到门口声响,眯眼看清眼前走进来的我,手中的书不觉“啪”声掉下,他慢慢弯腰拾起。
“ 父亲,我回来了”,我跪下行礼。
父亲将拾起来的书缓缓放到桌上,看着眼前跪立不起的我,神色无波,淡淡道,“你一去可是三年了。”
我不敢分辨,低声应道,“是。”
父亲看了看我那恭身领责的样子,久久,方叹了口气,“起来吧,回来就好。”
我站了起来,父亲打量着我,可能见我除脸色变黑了些,人亦高壮了一些,并没什么大损伤,方轻舒了口气,道,“你去边关的缘由我亦知道了。”
父亲负手绕桌,缓缓道,“此事也不怪你。”他望着墙上孔子的尊像,微微一叹道,“毕竟读圣贤书,并不是单为科试的。”
我心下感激,抬头道,父亲……”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门外又跑进一人口中叫道。
我一看,却是家里管事福伯。
“什么老爷不好了,也不说清楚点。”父亲皱眉道,
福伯这才觉得失态,他自掌了几下嘴巴,“都是这嘴不好。乱说话”。父亲止住他,“好了,以后注意就行,到底发生什么事,慌里慌张的。”
“少爷你回来啦?”福伯这才看到我,惊喜道,我亦向他点头致意,福伯又忙回父亲问话:“陈师傅又给六和楼请过去了。”
我一愕,这陈师傅是王家广福祥酒楼的招牌师傅,在王家都干了二十多年了,自己可没少吃他的菜,确是杭州一绝的。在江南亦是大名鼎鼎,想不到居然到别家去了。
父亲亦是眉头深皱,而后叹道,“由他去罢,广福祥若真的经营不下去,就结业吧,反正我王家亦不缺这一块。”听父亲的语气,好像广福祥很是出了些问题。
我想不到一回家就遇到这事,想了想,插言道,“父亲,不如此事交我来打理吧。”
“你?”父亲讶然道,“可不要分散你用功才好,你已错过一期科试了。”
我接口道,“孩儿不打算再科举了”。
父亲又是一讶,眉头皱了半晌,手一摆道,微叹道,“随你了,如今世道,什么光宗耀祖也是虚的,不牵灾惹祸就是大幸了。”
顿了顿,父亲又道,“反正家业还是得交到你兄弟两手里的,你弟弟年尚幼,我年老了,家业放到你手里我也放心,不过你经验尚浅,凡事多跟你叔伯学些吧。”
我见父亲伤感,忙劝慰宽解,父亲着着我这儿子,目露慰怀之色,止住我劝解,缓缓道,“广福祥算是我心血了,三十年前你爷爷建好之后便交与我打理,当时亦是让我学习之意,最好时,曾占我王家收入两成,这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你若能将它打理好,也不枉我教养你一场,若不能,也不要勉强,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形势不由人哪。我们王家主业还是在粮行上,这才是丢不得的。”
父亲默然良久,又抬头叹道,“王家从你曾祖这一脉,世代单传,至我才生了你们两兄弟,王家虽无别的望族门庭兴旺,但也少了那些兄弟阋墙之羞耻事,只是一路行来,孤身影只的,却也凄凉,幸耶非耶……”
我见父亲伤感缅怀,也不知如何出言。
父亲转首见我恭立一旁,便挥手道,“去罢,去罢,去见见你的两位母亲,这几年她们挂念你得紧,现在也应该知道你回来了,再不去,恐怕就要寻来了,广福祥的事,你找机会再问问福伯吧。”
我恭声应了,退了出来。
我到了内院,果然看见两位母亲正在丫头的陪伴下正要出来。便忙上前行礼,母亲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虽然保养得很好,但眼角的鱼尾纹却是掩饰不住了,她一见我,眼睛就红了,“儿呀!”叫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的眼亦红了,跪了下去,“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我的二娘是三十来岁的美貌妇人,此时眼睛亦是湿润,把我拉了起来,细细将我打量,也不住口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又宽慰母亲道,“大姐,你别伤心了,你看子昂他不是无痛无灾地回来了吗,应该高兴才是。”
母亲止住悲声,这才牵住我的手不放,二娘又扯了扯她旁边一个七岁的小男孩道,“还不快叫大哥。”
那小男孩白衣小长衫,白净的脸却虎虎有生气,他顺从地喊了声“大哥”,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甚是好奇。三年我离开时他才四岁,虽能记事,不过这么多年他恐怕将我的样子都忘了吧。
这时两个林家姑娘在一个丫头的带领下走了近来,原来,小白得知她们身份后便报了两位母亲知道,两位母亲便使人邀了她们过来。
两位姑娘甚是乖巧,先向母亲行了礼,又向我二娘兰姨福身行礼,道,“芷霜、芷芸见过师姑。”
兰姨很是高兴,拉住芷霜的手,“看我这侄女,长得这等标致,怎么也不会辱没了他去,听说你三年前便偷偷跑来杭州,怎么不来见我,却又跑了回去?”
林芷霜的脸更红了,只能娇嗔不依。兰姨哈哈一笑,母亲也丢下我,把姑娘拉过来说话,回首道,“若你这三年的功绩是把你媳妇拉进门,我这也就原谅你。”
林芷霜被调侃得又急又羞,哪还有一丝女侠风范。
兰姨好笑地放过她,一把搂住小姑娘,“想不到芸芸也这么大了,也着人疼得紧,你爹爹娘娘可好?”
小姑娘在怀中甚是安分,娇声道,“爹娘都好,他们都托我问候你呢。”
兰姨笑笑,“师兄师姐还是那么有心。”又把她们一把扯过,“走,进屋说话罢,外头日晒得很。”
屋子里,几人终得好好地说话。
在两位母亲嗉嗉叨叨下,我半隐半真,将这些年的经历拣来说了—些,隐去的,自然是其中的凶险了和一些不足向人道的地方了。
一旁的两个姑娘,也一个听得时而惊异,一个听得津有味。直到快傍晚,两位母亲才心满意足,放了我出去,留下小姐妹继续唠叨。
我悲喜过后,现如闻大赦,忙退了出来,向自己的院子行去。进入园子的时候,就看见弟弟王追石小小的身影正趴在一丛花枝旁。
三年来,虽然我的书房、院子天天有人打扫,但毕竞没人住在这里,缺了一些人气,是以,园子里的鸟雀也比别处多了些,想那小小的王追石就特别喜欢到这里玩。
此时王追石手持小弓,脸上还添着几道灰泥,身上已换过一身小布衫,我看得好笑,召手唤了他过来,虽然三年前幼不复记忆,但血缘天性亲密,小男孩还是高兴地跑了过来,我顺手将他脸上的泥抹去,“你不好好念书,却来这里皮。看兰姨训你不?”。
“先生说下午没课,布置的功课我早就念好了。妈问起我也不怕。”追石不惧地答道。
我还没再说什么,小追石又问道,
“阿哥,你去打仗了么?”
我点头笑道,“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是郡主姐姐告诉爹的,我偷偷听到的,大娘跟妈都不知道,爹让我不要说。”追石说得甚是爽快。
我一怔,我去边关的事郡主是知道的,我给她的修书中亦提及瞒了父母,用意是让她不要告诉父母,但也隐有有万一时,好让她给自已父母报信的之意。
王追石摇扯着我的手臂,“阿哥,打仗好不好玩啊,你下次带我去好不好?我要骑大马,拿长枪,”
战争永来是百姓眼中凶险祸事,却向来是小孩儿心中游戏的宝物。
“要骑大马,拿长枪可不用去打仗,大哥改天买来给你玩就是了”。我笑道。
王小弟嘟嘴半乐不乐,“这又不同的。”
这时,我见到福伯向这边走过来,便摸摸他的头,让他自己继续玩去了。
待福伯走近身边,我便直接道,“福伯,广福祥究竟出了什么事,以至父亲也感为难?”
福伯叹了口气,“都怪那个六和楼,这是两年前新开的酒楼,听说他们的后台老板江湖什么魔教的,他们那里倒是物美价廉,价格压得极低,所以客源都给抢过去了,广福祥的生意一落千丈,我们广福祥的师傅也给他们招去没剩几个了,这不,现在连陈师傅也过去了,我们现在恐怕有不少菜都做不出来了。”
我讶道,“我们难道不会把价格也降下来不曾,要斗价格,我们王家不会斗不过别人吧?”。
福伯道,“老爷是把价格降了一些,但却不肯做得更历害,说这非公平经营之道,况且对方财势雄厚,也难知深浅,又是江湖中人,现在他们在经营上还算规矩,但撕破脸后,难不保他们出暗刀子。我们招惹不起。”
我寻思了一下,点点头,“情况我都知道了,待我核算一下,明天再商量看看”。
福伯见我说得有把握,喜道,“少爷你有办法啦?”
也难怪他如此兴奋,他在广福祥干了二十多年,在里边亦是倾注了无数心血。
我微点一下头,‘有一个大概的念头,也不知可不可行,要试过才知道,福伯你先去做事吧。‘
福伯欢喜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