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房顶的士兵忽然睁大了眼睛,都愣住了,他们用不可置信地眼神互相看看,从同伴的眼神中看到同样的惊恐后,便扔了兵器,发疯般地从房上跳下来,大声喊着:“牛……牛,好多牛,冲进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庵堂的门被“咚”地撞开,一个足有上百头野牛组成的牛群从天而降,漫山遍野,每头牛都有一人多高,身体庞大,野性十足,体重足有两千多斤,它们像杀气腾腾的战车,沿着庵门一路直奔进来。
所有人都一下子惊呆了,段兴手里的红色死亡签也掉在了剪剪的脚下,牛冲近了,人们才猛省过来,突然意识到死亡很公平地降临到了每一个人的身上,不论是尼姑还是士兵,不论是朝廷命官还是逆贼乱党。
他们丢下手里的东西,推开身边的同伴,四散奔逃,想躲开那锋利的钢枪一般的牛角和致命的牛蹄。
有几个人恰好跌倒在牛前进的路上,被横冲直撞的牛直接翻踩而死,锋利的牛角刺开了一个士兵的铠甲,把他掀翻在地,血象泉水一样喷溅出来,接着另一只牛冲过来,一脚踩住他的脸,那士兵哀嚎着,乞求着,一会儿就没了声音。
追命的牛角刺向人群、佛像、桌椅、树木,还有庵堂里的廊柱,掀翻了拦住它们去路的一切东西。
人们惊恐地尖叫着,绝望地挣扎着,想逃开这群杀人的巨兽,有一个士兵躲在一个尼姑的身后,却被飞起的牛蹄从后边蹬了一脚,立刻“啊”一声尖叫着捂住肚子倒在地上,过了好久才发现那只牛已经过去了,他刚要起来,另一只牛角已经刺穿了他的胸膛,那只牛怒吼一声,一抬头,生生把他从地上挑了起来,又甩到地上,紧接着,更多的牛冲上来,那个士兵再也没机会站起来了。
“不要跑!不要跑!都给我回来,违令者斩!”段兴气急败坏地站到八仙桌上,头上还系着滴水的白布,拼命挥舞着手里的腰刀,企图拦住后退的士兵,但是,牛群的杀伤力显然比他的话要大得多,违令是死,不违令死得更惨,所有的士兵都向四面八方奔逃,却找不到一条出去的路。
他们互相拥挤、踩踏、甚至和挡住自己去路的袍泽动了兵器,牛群造成的损失远没有他们自己造成的损伤大。
“有人作乱,不要让他们跑了,给我顶住,顶住,抓住乱党……”话还没说完,八仙桌被一头牛掀翻,段兴仰面从上边跌了下来,后脑壳重重地摔在石阶上,他痛得眼冒金星,站了一下没站起来,就势拽住一个正在拼命逃跑的士兵的大腿,那士兵身体被绊住,看也不看抬腿就是一脚,正好踹在他的心窝上,段兴疼得怪叫一声,一松手,士兵已经跑到庵堂里边去了。
和无头苍蝇一样的士兵相比,手无寸铁的尼姑反倒伤亡比较小,她们先是愣了片刻,待到看清楚状况,便立刻往左右两边跑去,,她们熟门熟路,知道那里都有角门,可以通到外面,平时打柴、担水、挖野菜,做一些粗活,因为怕妨碍正门上香的香客,她们都是走角门。
那些牛虽然杀伤力巨大,却只知道一味地往前跑,并不理会往两边奔逃的人,这么一乱,大多数尼姑反倒都从阎王爷那儿捡回了一条命。
悟虚住持先也吓了一跳,但毕竟在山上久了,熟悉这些野牛的习性,她低声颂句佛号,说声佛祖显灵,便趁乱引着离得最近的弟子跑向右边的角门。
剪剪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阵势,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一头牛眼看着到了跟前,她看着尖尖的牛角,硕大的身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脚尖离地,身子一轻,整个人凭空飘了起来,原来是一只温暖的大手将她拦腰抱起,片刻的悬浮感很快过去,头晕目眩中,身子已经斜倚在牛背上,头却靠在一个人的怀中,一股男性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不敢睁眼,三魂七魄都在云里雾里,只听到身边的牛群“哞哞”地嘶吼着,咆哮着疾驰而过,本来已经抱定必死信念的她突然感到无比安心。
“太棒了,太棒了,好看,好看,像马戏,不,比马戏好看,小毕活了半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呢,快追,快追,哞,哞——”
毕栓栓身子灵活,早趁乱攀到最粗的一根廊柱上,低头俯视,看牛群在脚下如浮云一般飘过,兴奋地大呼小叫,直喊过瘾。
突然,一头牛猛冲过来,撞到廊柱,被挡住去路,那牛被激怒,全身发力,锐利的牛角和庞大的牛身子一起撞击着廊柱,毕栓栓又惊又怕,一松手,惨叫一声,跌坐在牛背上,那牛扬起后蹄,拼命甩了几下,居然奈何不了他,毕栓栓死死地用双腿夹住扭身子,匍匐在牛背上,嘴里兀自喊着:
“老牛,老牛,别甩小毕,小毕很小,很瘦的……”
“牛背上有人!”已经跑到角门的慧心失声喊道。
几个尼姑同时回头看,果然,在最彪悍的几头牛上坐着七八个体型健壮的汉子,头上戴了凉笠,穿着青纱箭袖衫,腿上缠了绑带,足登软靴,正挥舞着兵器砍杀四散奔逃的官兵。其中一个衣衫破烂的汉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年轻的少女,身穿尼袍,头上青丝如云,微阖着双眼,一张粉脸艳若桃花。
“剪剪姐姐!剪剪姐姐被那汉子掳去了!那不是……”慧心失声叫道,显然,那个人她曾经见过。
那牛背上的汉子似乎听到了慧心的叫声,忽地一个挺身,从牛背上站起,站得稳稳的,怀里还抱着剪剪,纵身一跃,剪剪赶紧闭起眼睛,只听到耳边呼呼风声,再睁眼看时,已被放到了角门边。
“他们是……?你是……?”剪剪定了定神,才看清自己的救命恩人的样子,那汉子面貌模糊,衣服也是破破烂烂,污秽不堪,早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和质地,头发胡子连成一片,看不清年纪,看不清样貌,只是比旁边的人都高出足足一头,一双眼睛异常明亮。
“都一样!”那汉子简单地说了三个字,又低低地说声“保重”,便跨上最近的一头牛,又向官军密集的地方冲去。他身手极是迅速,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仪容潇洒,衣带生风,这一跃一放之间,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剪剪却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从必死的绝望到重生的欣喜。
“ladeng!”她一眼便认出救自己的正是山洞里那个“野人”,他穿的还是在山洞里的那套已经不能被称作衣服的“衣服”,
他居然上来了,而且如天神一般和一群牛出现在这里!剪剪心里一动,不觉伸手摸摸怀里的那块玉牌,暖暖地还在。
“还不快走!出了庵堂你们就一直往前跑,不要回头,走小路,小心官兵,记住我说的话,护好辅器。”悟虚住持急急地把她和慧心往外推,嘴里还不停地叮嘱。
剪剪奇道:“悟虚师父,难道你不走吗?那段兴如果侥幸不死,断不会罢休的!”
悟虚摇了摇头,没时间再多说什么,摆手让他们赶紧走。
剪剪最后回头看一眼被人、畜祸害了两次的容膝庵,心里涌起一丝悲凉。
“头儿,那个姓连的小子快追来了,收拾了这个狗官咱们就扯呼吧!”一个汉子挥刀像砍瓜菜一样砍倒旁边的一个官兵,对身边的“ladeng”说。
“原来的计划不是这样的,没想到会伤及这么多无辜……”
那人又像回答又像自言自语,似乎对自己一手促成的“战果”很是不满。
“时间不多了,扯呼!”稍后,“ladeng”皱着眉头说了一句,旁边的人应声吹起胸前的一个牛角。
“呜——呜——”低沉绵长的号角声传出老远,牛群仿佛听到敕令一般,先是一滞,停住疯狂前进的势头,继而回转过来,前队变后队,向庵堂门口冲去。
“好玩,好玩,要去哪儿,算我一份儿!小毕吃得少,只吃豆子……哎,哎,小兔崽子,你什么时候上来的,这牛不听话,抓紧!抓紧!”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牛同骑!”毕啸天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毕栓栓的身后,依然不改拽文的毛病,祖孙二人骑在牛背上和牛群一起冲了出去。
被疯狂虐杀的官兵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他们从自己的藏身之处抬起头,先观察一番,确定安全了,才互相搀扶着,三三两两,回到庵堂前面,或多或少都受了伤。
容膝庵的尼姑也有不同程度的伤亡,庵堂前面死伤一片,血流成河。
“抓住乱党,不要让他们跑了!”段兴终于清醒过来,他摸一下如同要裂开一样的脑袋,推开压在身上的八仙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头上的白布已经变成红色,往下淌着血水,补服也从后领裂开了,像张开的大嘴一样,露出里面的白色紧身中衣,脚上的靴子只剩一只了,另一只怎么都找不到,所以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样子很是滑稽。
“给我追!抓住一个乱党赏银一百两,升千夫长!”他看着手下的残兵败将,心有不甘,声嘶力竭地喊道。
没有一个人动,谁都不想拿自己的身体去和牛拼,悬殊太大了,命都没了,升官发财有什么意义?
“狗官找死!”“ladeng”显然被他的猖狂激怒了,本来已经骑牛冲出大门,又回转身来,从身上撤出一柄短剑,看也不看,一扬手,短剑夹带风声,“嗖”一声冲着段兴的面门而来。
段兴本是侍从出身,曾跟着朱棣扫北,参加过靖难之役,功夫自是不弱,听到风声,知道不妙,头一偏,感觉头皮一凉,堪堪逃过一命,束起的发髻却被生生削下一绺,随风飘走了。
“大胆逆贼,竟敢刺杀朝廷命官!”段兴咬牙切齿,抽出身上的腰刀追出去,哪里还撵得上,牛群早一阵风似的跑得没影了,庵里的尼姑也都不见了。
“九龙会,好逆贼,这笔账咱们容后再算!”段兴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捡起那柄短剑,看着上面的字,眼中闪过一丝戾气。
他站在石阶的最高处,喝令手下的兵丁整队集合,清点人马。
兵丁马上报上来,带来的六百多号人只剩下原来的二分之一,还有好多挂了彩。
“传我命令下去,回府衙休整,将今日之事上报朝廷,请求增兵,扫平乱党!”
段兴咬牙切齿地撕下头上的白布,戴上一个兵丁捡回的乌纱,一字一句地说。
他刚说完,门外忽又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呼呼”地带着风声,好像又有不少牲畜往这边疾驰而来。
“大……大人,好像牛群又回来了!”一个士兵惊慌失措地叫道,声音里满是恐惧和绝望。
段兴也是一惊,把头上的乌纱又摘了下来,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一只手紧握住腰间的钢刀,慢慢地拔刀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