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下层结构”的破坏,尤其突出体现在对农村的道德基础的瓦解,对农村的维持底层社会“公序良俗”的“支柱性人物”的打击。在农村社会,总有一些急公好义、深孚众望的人物,在关键的时候,挺身而出,发挥着中流砥柱的作用。在鄢崮村,邓连山就扮演着这样的社会角色:“邓连山也是虎虎势势的一条大汉,虽说是地主,但为人却敦厚,极讲诚信。接济穷困,也不图他人回报。全然凭着几十年的苦力和节俭,挣下了一份家业。更何况那年月黄龙山里的刀客经常下来骚扰村民。抢粮米,奸妻女,无恶不作。那邓连山掂着一杆丈二铣枪,一马当先,像条大雄狗,守护着村子的安宁,留下了许多美丽动人的传说。那也是他这族人声名显赫的时侯。只是待到后来解放,时运不济,被政府判刑,再遇上有柱这样的不肖之子,收拾不住婆娘,以至于祸起萧墙,东窗事发,这家人一天天地败落了。……传说一年秋天,村里最漂亮的女子秋菱,在东埝地里收谷,被黄龙山的刀客遇着,抢到山寨子里,可怜一十八岁的黄花闺女,被那贼人几番轮奸。后来山上刀客捎话下来,要主人带上二百块银元上去领人。秋菱父母急得团团传,正在手足无措之时,邓连生挺身而出,提一包袱铧头,背着铣枪,独自进了黄龙寨。叩响山门之后,声言一手交人一手交钱。墙头上的刀客头目知道邓连山不是等闲之辈,恐怕有诈,断然不许。说是先将钱扔上去,点清再说放人。两个对头争执一天一夜。邓连山一天一夜没有合眼,没有动势,端着铣枪,立在山门底下等侯。临后,还是刀客那边让了步,将秋菱抬出山门。邓连山先把秋菱夹在腋下,扔了包袱上去,刀客头目打开一看,竟是一包生铁。发觉上当,慌忙调集匪人追赶。这邓连山一手挟着秋菱一手挥动铣枪。刀客二三十人,虽说是疯狂乱扑,但竟也近他不得分寸。边打边退,极其英武。”
然而,新的“整一型文化结构”里,不再有这种乡间“支柱性人物”的生存空间。邓连山的财产被剥夺充公了,他的貌美如花的儿媳郑芙能,被迫改嫁,给收购站的法堂“做了婆娘”,而他则成了毫无尊严感的“贱民”。他在监狱里蹲了十几年。为了生存,他迎合时代潮流,通过二年零四个月的不眠之夜,将《毛选》四卷背得滚瓜烂熟。然而,就像阿Q没有“革命”的资格一样,邓连山也没有背诵“毛主席语录”资格。叶支书警告他说:“‘看来监狱这些年你真还没白蹲,你老****的还是口口声声的毛主席语录念个不停。今日个给你说下,朝后不准你再随随便便念毛主席语录了。再念到自家窑里念去,但再见你在公众场合念毛主席语录,甭嫌我下手狠,或者给你再加上一顶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反革命帽子,弄不好再去监狱蹲上几年。’邓连山听这话,应道:‘我晓得。’叶支书说:‘晓得就好,你可以回了。日后有事,随通知随到!’邓连山手捂伤口敬不成礼,但是来个立正动作,大声答‘是。’立即碎步紧跑出门。”他暴打了要为自己“报仇”的孙子雷娃,并且教导孙子要“抓紧学习毛选”,要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不是我说,三十年后,学习老三篇背诵老三篇还是人们的头等大事,毛主席的像,还得挂在窑门前头,你信也不信?你不信我信。这你日后自会晓得。”他做吕连长的打手,毫无心理障碍地服从指令,用从监狱学来的方法捆绑自己的儿子。从此,他逢人便低三下四、一脸谄笑。一个“不正派的社会”的特出特点,就是随意用各种方式羞辱人,“许多羞辱人的做法不仅长期实行,有的甚至被冠冕堂皇地赞誉为社会和政治美德”。正是通过粗俗野蛮的花样翻新的“羞辱”,乡村社会的道德习俗和“支柱性人物”,都被彻底地摧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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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当今之世,称赞一个人淳朴、善良,简直意味着极大的不敬,但是,我还是要说,老村是一个心地极其善良的人,是一个在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很少见到的单纯可爱的人。他很温和,也很幽默。他笑起来像孩子一样开心,由不得你也跟着他一同高兴起来。然而,他对是非,却有着清醒的认知和明确的判断。他在听人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和善的眼睛里,流露出调皮的笑意,似乎在告诉对方:嘿嘿,别想蒙我,我晓得你想啥哩。他的小说里,也是充满笑意和幽默感的。在平静的幽默里,他举重若轻,一下子就将内里的本质,彰显了出来,一览无遗地摆在你面前。在长篇小说《骚土》里,幽默不是停留在博人一笑的低级水平,而是被升华为深刻的反讽,升华为对病态的生活事象的充满正义感的嘲弄。
讽刺意味着清醒的认知能力,意味着深刻的洞察力,意味着勇敢的批判激情。因此,任何时候,讽刺都是一种很高级的美学品质和文学精神。一切伟大的文学,多多少少,都具有一个反讽的精神空间。一个时代的文学精神是否健全,文学成就是否辉煌,一个重要的标识,就是看它的讽刺文学是否发达。
在《骚土》里,老村努力从多种中国文学样式中吸纳反讽经验。老村的写作理念与文体意识是自觉的。他说他“决意用我们民族的所有叙述技巧来写《骚土》”。他试图将古雅的汉语与俚俗的方言土语,融为一炉,以期写出真正的“汉语小说”和“中国小说”。他在这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尤其值得珍惜和肯定。在当代的陕西作家中,很少见到谁对陕西的方言土语的熟悉和运用,达到如此努力和自觉的程度。老村激活并使用了那么多的“土话”,而且用得那样自然,那样恰当,那样巧妙,——小说《骚土》简直可以被当做灵活应用陕西尤其是关中的方言土语的典范。从民间的俚俗话语,到古雅的书面话语,从元代的散曲,到秦腔的戏文,他都有吸纳和借鉴,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属于自己的反讽文体。他借助“戏文”,骂那些“不义的朋友”:
想一想你往昔嚣张气焰,把他人踏脚底任意作践;
用得着你爷时仰头悦面,回转身又把那恩抛九天。
只说你今日里饮风露餐,黄梁梦做得是难敌饥寒;
求着爷叫着爷万般皆好,过得河又把爷搁在岸边。
说你是陈世美你不情愿,只允爷唤你是救星当前;
想一想你救爷救在何处,为何爷至今仍穷困可怜?
从这段戏文里,我们可以看到老村拟写“戏文”的不俗才华,也可以看到痛快淋漓的反讽,可以看见他对时风和世相的尖锐批判。
在“****”期间,《毛主席语录》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绝对真理”,是不容怀疑和亵渎的圣物,普天之下与率土之滨的中国人,不仅必须天天学、天天背,而且要努力“活学活用”,要“立竿见影”。在《骚土》里,“季工作组带了县上刚发的红宝书到富堂家吃饭,热炕上一坐,让富堂家的一个男娃一个女娃好生稀奇,争着抢着看那红宝书。季工作组慷慨地递给他俩,说:‘甭弄坏了。’任由两个娃争抢。富堂也伸手试脚,凑上去看,诧异地问:‘这是啥?’季工作组郑重地说:‘是毛主席语录。日后我们无论做啥事,都得靠它了。上面写得周全,天上地下无不包揽,啥都说到了。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富堂若有所悟,说男娃:‘扁扁丢手,给你叔放下,那也不是你碎娃的耍货,弄脏了该咋?’富堂婆娘在那边正冒着热气的灶火下面听说,也忙走过来,看着扁扁在油灯下手拿的语录,说:‘啊呀,值贵的很,扁扁甭占住,叫姜姜念念写的啥。’那叫姜姜的女娃如何抢得到手里,临了还是季工作组要了回去,并当场打了开来,大声读到:‘你们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钟不敲是不响的。桌子不搬是不走的。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念罢指点给富堂说:‘你看,毛主席说得话多么在理,只没说把咱这人间社会,男男女女鸡毛蒜皮的所有道理,都一律摸得通通透透。你看,伟大不伟大?’富堂虽然懵懵懂懂,却连连点头。”作者通过戏剧化的场景呈现手法,通过对人物的动作和话语的描写,揭示了“****”时期的“个人崇拜”的病态和畸形,揭示了在“个人崇拜”氛围里人们的心理的幼稚和行为的可笑。
在“个人崇拜”甚嚣尘上的时代,******的著作被比作“永远放光芒”的圣物,被当做不可须臾离开的“武器”和“精神食粮”。然而,在《骚土》里,鄢崮村的一群正在学习《毛选》的人,却突然抛下手中的“红宝书”,去追赶并殴打一个“马大的汉子”。原来,快到春天的时候,“村中家户,十之八九没有糊口的粮食,饿得急了便纷纷出门寻辙。这仇老汉,今年第一个拉起了要饭的家伙,望着北岸深山里走去,路过周家峁,见村中一老妇在村头碾米。心想上去讨把谷糠,也算此行不虚。想着想着,便已走近碾子,可巧这时碾道一旁的院墙里头有人厉声呼唤,老妇答应着慌忙踅了进去。仇老汉看着那碾盘上黄澄澄的米粒,浮想联翩。那拉碾的驴儿一圈圈地转着,仇老汉痴木怜怜立着,一边看一边想,一边等着那老妇速速回来。这等那等,不见来人,少不得自个儿上手,帮着人家,将碹到边沿上的米扫进去。扫着扫着,不觉起了贼心。把人家未舂净的谷米,连糠一起,一捧捧地往自个儿的布袋里撮。这一日也合该老汉出事,没撮几把,那老妇走出来,一眼瞥见,抢天呼地的喊叫起来。院墙那边一大帮人听见吆喝,赶将过来,听那老妇比划了清楚,抬头看见山坡上边,仇老汉一人背着捎马布袋,仓慌逃窜。这帮人原也是正在学习《毛选》,不过到这节骨眼上,《毛选》也不见得有谷米金贵了。一帮人脚不点地地追,仇老汉兔子一般地跑,直让人家追了六七里的路程,方才赶上。”通过这样的事象,作者以幽默的喜剧方式,解构了“个人崇拜”的神话,并彰显了这样一个简单的真理:在具体的肉体饥饿面前,只有真正的粮食才能让人为它不顾一切,而空洞抽象的虚言妄语,则显得如此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