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很不安静的时代,也是一个“雄心勃勃”的鼓励人们干出“惊天动地”的“伟业”的时代。成为人人羡慕的“英雄”,这是很长时期尤其是“****”期间许多人的“凌云壮志”。很多人为此丧失了正常人的心理和情感,活在虚无缥缈的梦幻世界里。季工作组就做了这样一个美妙的“白日梦”。他梦见了漂亮女人挑逗他,他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加以拒绝,说着“像电影里的志愿军战士一样,挥了下手,踏上田埂,头也不回,雄纠纠气昂昂地向前走去。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到了县农机站东墙外的麦子地里,而且听到有人在麦地深处说话。他摸索上去,竖起耳朵听,原来是杨文彰竟和农机站里的技术员老黄勾结一起。两人正在密谋炸毁农机站,破坏今年三夏工作。说时迟那快,炸药包的捻子已经点燃,哧哧直冒火星。那老黄抱着炸药包,欲扔到墙那边。他不能眼看着国家财产受损失。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住老黄,夺过炸药包,像黄继光董存瑞那样勇猛无畏,冲到几十米开外的空地上。等了半日,等那炸药包快要响了,高喊一声:‘共产党万岁!’他倒下去了,用干瘦的胸膛,遮住炸药包的烈焰和气浪,人民的生命和国家的财产,免受了一场重大损失。……说也奇,他梦见自己死了。躺在县农机站的会议厅的长桌上,许多人流了泪,甚至他自己也悄悄地流了泪。有人在一旁说:‘季世虎同志光荣的牺牲了,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接着又梦见毛主席就坐在会议桌的对面,神色严峻地向大家讲话。毛主席说:‘我们无数的先烈,就这样光荣的牺牲了,为此,我们已经开过无数个这样的会了。但是,在你们县开这样的会还是第一次。你们县,在全国名声很小,但因为有了季世虎这样的英雄,我知道了你们,人民知道了你们。’……毛主席的话,句句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不知什么时候立起来,止不住地痛哭起来,边哭边高声呼喊:‘敬爱的毛主席,你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主席一听这话,面上便露出喜欢,用温暖的大手拨拉着他的脑袋。他呢,竟为自己的脑袋形状太怪而深感内疚。但人家没在乎,微笑着说:‘季世虎同志,你的工作很努力,干得很好啊,很光荣啊!我为有你这样的战士而自豪!’他弯着腰颤抖着说:‘我出身贫农家庭,是党培养了我,人民培养了我。’说完,泣不成声,哭得好不惜惶。哭着哭着,醒了过来。”这样的反讽,将异常时代中国人在畸形时代的扭曲的生活状况,深刻地揭示了出来,读来既令人忍不住发笑,又让人觉得悲哀。
《骚土》中最令人震惊的反讽,是对一次近乎游戏的“造反”事件的精彩叙写。由于主流意识形态总是宣传农民“造反”的合法性与先进性,所以,鄢崮村的一帮青年,就按照这样的“教导”,按照《水浒》里的套路,想象着做“梁山好汉”的快意和潇洒,照猫画虎地谋划着举起“结义为仁”的旗帜造反的事情。他们陶醉于“替天行道”的“光荣与梦想”而不能自拔。他们用《水浒》中英雄人物的眼光看世界,试图在自己身边的现实生活中,找到十恶不赦的坏人。一个叫大害的小伙子,读《水浒》读得入了迷,“当读到林冲被高衙内一班奸人三番五次的加害,自个儿也觉得不正常了。大雪地里,立在村头,茫茫然昏昏然,用古怪的眼神,注视着来往行人。……栓娃早晌无事,掂枪去大队部执勤,迎头碰上大害,说了句:‘你熊冻屁慌慌的,立在这里做啥哩?’大害两眼一瞪,大喝:‘站住!’栓娃一惊,问咋。大害道:‘今日单要看看你这个陆虞侯欺压好人?’说着也不管栓娃防没防顾,啪啦就是一耳巴子扇到脸上。栓娃不敢辩论,拾起枪连忙逃脱。进大队部门,看吕连长季工作组一班领导都在,三句话没说完呜呜哭开了。”大害从此领着十几个“结义”的兄弟,找个僻静无人处舞枪弄棒,动辄模仿《水浒》中人物,以“洒家”自称,还按照梁山泊英雄排座次的做法,“将鄢崮村有或没有的驴头马脑一行一百单八人,都一一列了进去。排过之后,自觉得有些人选甚不成熟,比如说王朝奉,算他是小旋风,但那小旋风柴进是何等之人?且不说拳脚武艺,就人家那仗义疏财,三番五次的救助水浒好汉这一条,与他也差个天上地下;又比如那丢儿,生来即一副莺哥儿的脑瓜,浑说浑学还可以,将他当作智多星,岂不是高抬了他?封那大义封为陆军都头,也倒有些道理,原因是他曾多多少少从人家张铁腿学了一点武艺;说歪鸡是水军都头,不免有些牵强。歪鸡说起他凫水如何如何好,充其量也只是在村南那亩半大的涝池里头打滚,将来真的揭杆造反,背叛朝庭,遇着大江大河,那歪鸡岂不是喂鳖的材料?大害写的时候,起初满觉是意气盎然,神情悲壮,心想第二日便要宣布。第二日晨起一看,自个儿倒逗笑了。塞在枕头下,不再与人论说。”不幸的是,他的这个写有名单的本儿,落到了季工作组一班人马的手里。“过了几日,大天白日里头,县上公安局与‘红造司’大队人马一齐出动,荷枪实弹,把鄢崮村包围了个严严实实,照着大害编排的名单,将那有名有姓的二三十人,论个儿一一绑了。装了一大卡车,运上走了。鄢崮村这些几辈子没坐过汽车的土鳖,跟上大害开了个洋荤,坐上了汽车。以后说起这一条,倒都念是大害的功劳。”他们被当做“反革命集团”挖出来逮捕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大害独自坐在县监狱的黑房子里,竟稀里糊涂任啥不晓。夜里做梦,只见大义歪鸡一班弟兄,率领了梁山造反的好汉,过来劫牢,将他救了出去。醒来过后,一个人哈哈大笑,笑过之后,竟又落泪。”公审,然后,枪毙,——这是大害从一开始就注定在劫难逃的命运。
其实,大害的“造反”,与阿Q的“革命”一样,都是具有喜剧色彩的滑稽行为;而他们的死,也具有同样的性质——一样死得莫名其妙,一样折射着时代生活的荒诞和畸形。像阿Q一样,大害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造反”有多么严重的性质。他只是模仿主流意识形态提供的样板闹着玩罢了。然而,在一个不好玩的时代,这样的近乎孩子游戏式的“胡闹”,也是不允许的,也是会惹来杀身之祸的。大害就这样做了自己时代的阿Q。老村通过反讽的叙事,给我们讲述了一个纯属闹剧的故事,给我们塑造了一个令人笑不出来的悲剧形象。
3
既然人世间不存在无可挑剔的经典,既然任何作家都有承担被质疑的义务,那么,接下来,就来谈《骚土》的问题和不足。
在这部不同凡响的小说作品里,老村试图用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经验来组织情节和展开叙事。然而,在最初的版本里,直到2004年的“足本”,他所选择的“章回体”,都显得呆板、僵硬,不够自然。在后来的修订本里,他终于抛弃了在形式上“复古”的策略。他自始至终都兴味十足地以说书人的形式介入叙事,甚至用自创的近乎“散曲”的“唱词”,对人物的心理和生活事象进行评价,——这些“唱词”有的精彩,有的则显得很勉强,甚至很多余,破坏了小说叙事的连贯性和整体感。
书名做为小说修辞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往往传达着作者对小说的主题和精神的理解。一部伟大的小说,必有一个很漂亮、很有诗意的名字。然而,在我看来,《骚土》这个书名,就起得不十分高明。加“骚”于“土”之上,不仅很难说是一个恰惬的搭配,而且很容易引起误解。“骚”字语意复杂,至少有这样三个义项:一个是“风骚”,一个是“骚乱”,一个是“骚意”;第一义项一般用于口语,用来指涉一种轻浮而俗气的举止和行为,例如“骚情”、“****”;第二个义项常常不能单字表达,而是与“乱”字形成固定表达;第三义项则属于诗学领域中书面语,用来表达命途多舛、郁郁不得志的诗人(所谓“骚人”)不同寻常的“愁苦”和“怨愤”,其渊源可以远溯到屈子的《离骚》。但是,在《骚土》的叙述语言中,老村却只涉及到了第一个义项,而没有阐释第二和第三义项,从而未能对读者的理解和判断,提供充分的信息和有效的线索。
在数十年的时间里,我们都生活在一个恣意妄为的时代,一个凡事皆逾矩失度的时代,一个做起事情来不留余地、不计后果的时代。“简单化”和“极端化”成了我们时代最为突出的性格特点。这样的时代性格极大地影响了我们时代的文学想象和文学叙事。然而,对于小说家来讲,没有什么比内在的节制更重要的了。小说家在描写的时候,一定要有良好的审美能力和分寸感,既不过分渲染,故作惊人之语,也不故意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叫人不知所云,不得要领。然而,有的时候,《骚土》的一些描写,就缺乏美感和分寸感。
例如,“法堂看着白净丰腴的女人身子,只觉像是他刮净的肥猪,搁在肉案之上,任他剖胸卸件地摆置。这两人,你是那撂荒不播的凹地,他是那久旱乏雨的禾株,适逢佳媾,甚是相得益欢。一张小床倒蹋半块,两副身板汗湿一双。”这样的描写,是不是显得简单了一些?是不是有些缺乏对人物的尊重?
又如:“季工作组一听根盈是找生产队的马驹去了,也不再追究他。披了大氅随根盈去桂香的家吃派饭。一进门,只见一窑的破烂,炕上连席子都没有得铺,灰麻古董,脏的不成。接着端上来的竟是一碗稀水糊汤和一盘烂咸箩卜,别无它物。正吃着,炕上碎娃拉了一泡黄稀。桂香妈使唤狗来上炕去舔。狗上炕,抡起舌头,啪哒啪哒吃得比人还有滋味。看着那狗,季工作组差点呕将出来。但他毕竟是受过军队正规训练,知道遇到这事该如何处置。埋头强咽下一碗糊汤,搁下碗便说饱了。根盈却无所谓,连吃了两大碗,让季工作组肢捱捱等候他,没有一点儿礼貌。回到大队部,季工作组盘腿坐在热炕上,学起毛主席语录。”这里所描写的事象,有一点自然意义上的真实感,但是,根本上讲,对塑造人物,并无太大的意义和作用,反倒从心理和生理上,都引起读者极为不快的消极反应。
《骚土》在叙事结构和人物塑造上,也存在一些偏差和失误。由于反讽性是这部小说的基本性质,而指向生活背面和人性幽暗面的批判和讽刺,便成了作者叙事的基本姿态。尽管老村大部分时候,都能将自己的反讽维持在一个平衡的状态,但是,有的时候,他对人物身上的近乎自然状态的心理和行为,对生活和人性的幽暗面,表现得太多了一点。就整体来看,在《骚土》所写的混乱和癫狂的时代,人们受外部力量的控制和摆布,其意识和行为的确具有极强的不自觉性,常常处于一种混沌、盲目的状态。但是,尽管如此,小说家却不可以忽略人物内心深处的哪怕如芥豆之微的光明,不可以忽略那没有被邪恶彻底毁灭的善的因子。
例如,在小说中,一个叫哑哑的女孩,本来可以成为一个象征性的人物,——可以用她来象征那个时代人们的无奈和无助、悲哀和不幸。但是,对这一点,作者显然缺乏更加明确的认识。作者写到了哑哑的不幸,也写到了她的单纯和善良:“你说哑哑这女子,自生下来便被鄢崮村人看做是动物一般,统势没感觉过做人的滋味。也不是说她能感觉到什么,哑哑感觉痛苦方面,是块愚顽的木头,这方面鄢崮村谁也不如她!这不在于她如何卖力干活,场间地头像一个小子;也不在于她的鞋底纳得有多硬实,可以拿到全公社的妇女鞋底比赛会上夺冠。而是因为她干干脆脆是个哑巴。你想,这年头人们为扑腾点钱物吃食,恨不能脚底生风腋下插翅,谁愿意凭空忍受一个呜哩呜啦说不出话的哑巴的煎熬?你再看看她那父母是如何待她!十七八的女儿家了,搁大户人家那是招不得惹不得的金枝玉叶,噙口里怕化了,抱在怀里防跌了的掌上明珠。哑哑是个什么东西?是他们灶头的使女,田头的奴隶,他们的杀气筒。他们在外头受气,或是心底里有何不平,他们便看着哑哑不顺。不防顾上去就一顿暴打,像是打心中臆想的对头一般。也许世上就得有哑哑这号人,否则为父的王朝奉何以显示一家之主的威风?正如这个时代里一眨眼工夫便搞出一些阶级敌人对整一样,不搞这便不是马克思的斗争哲学了。无产阶级本来就一无所有,但不搞斗争哲学的无产阶级再干什么?这花红世道耍了多年,不就这一点罩眼的法门?其所以那知世明理的真人往往隐居乡野,吃糠咽菜而不为世用,也不是没有缘故。道理是这,苦就苦了铁痴的哑哑。她成了寒号的鸟儿,雨里的花儿,任凭这人世间风雨的摧残!也许只是大害回到鄢崮村后,哑哑才破天荒地感受到处世活人的温暖。这温暖在平常女子身上那是裁来的衣衫一般,鲜亮一时便脱了。搁哑哑身上,却是非同寻常。哑哑想起大害便幸福的直打颤。心里掂念的不是她如何待了大害,而是大害都如何待了她。她嘴上没有眼窝里有。只要是大害在场,她那双眼里都放射着光亮。这光亮把大害随来随去,像是一架机器似的。既使大害不在,或是自己家里做活,她也是立着耳朵,凭她少有的警哨,捕捉着大害的信息。她爱大害是骨子里的。大害是她的魂儿,她的主人,她活这一世,起初不晓为啥,现在才知道为的是大害。她常常觉着,自己要死了,死时是被大害搂在怀里。想到这些,她便悄悄抹泪,抹泪时又总想让大害看见。”哑哑确实是《骚土》中带有亮色的人物。作者自己对她也很有感情。他试图将哑哑塑造成一个有魅力、有生命的人物形象。他在一篇谈及《骚土》的文章中说:“她的哑巴缺陷,也成了她接近人生真谛的通道。”
然而,要将一个心智和心理都存在障碍的人物,写成一个“接近人生真谛”的人,对任何一个小说家来讲,都意味着极大的挑战。就拿哑哑来说,作者在真实地写出她的现实境况的同时,还必须在她的内心世界开掘出一个具有内在深度的意义空间,就必须赋予她的“哑”和“痴”以象征的意味。然而,《骚土》对哑哑的升华性塑造,最后似乎还是没有完成。她对混乱的生活,对自己的爱情,对自己所爱的人,对毁灭自己爱情的现实,都缺乏清晰的了解和认识。她是善良的,也是混沌的;我们会同情她的不幸,会为她难过。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无人呵护的苦孩子和懵懂无知的傻孩子。她不是一个有行动能力的人,不是一个能让人感受到力量的人。
尽管存在上述的问题和不足,但是,大醇小疵,瑕不掩瑜,《骚土》依然是一部文体独特、个性鲜明的厚重之作。它包含着自觉的反思精神,包含着强烈的正义感,表现着作者的反讽勇气,在关于“****”叙事的作品中,有着不容忽视的重要意义。
2013年4月22日,北京北新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