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御风听到门外女子声,眉宇稍舒,轻轻一笑,是那个小丫头回来了。遂喊道:“死丫头,门开着呢,赶紧进来吧。”又拿过案头一个红木漆盒,将手中玉簪轻轻放了进去。
伴着一句“人家好久没回来,庄主一点都不热情”的抱怨,虚掩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嘟着小嘴但却眼带笑意的女子走了进来。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林星疏的贴身丫鬟写意。
从去年年头起,萧御风琢磨着林星疏还有一、两年就要回京了,考虑到她离京甚久,会对家里的事情感到陌生不适应,于是计划着要找一个得力的丫鬟先进入相府,一来是候着林星疏,二来是今后殷勤照料。首先想到的便是写意,这丫头虽然平常有些迷糊,大大咧咧的,但是遇大事却极为沉稳果断。年前,宰相家正好走了一名丫鬟,要重新招人,萧御风用了点法子就安排写意进去了。出乎意料的是,林星疏和写意很是投缘,甚至把她留在身边,当做妹妹般对待。
写意袖着手,走到书桌左手边的楠木圈椅前,大喇喇地坐下。萧御风沉声怒道:“你这丫头,见了庄主连礼也不行?”他也不是真生气,故意拿自己的身份说事,只想逗逗她。林星疏和写意要说还真是有缘,穆文丰评价林星疏是京城女子中的另类,其实写意也是山庄中最特别的一个。萧御风的属下个个对他恭敬有加,唯有这个写意虽然一口一个“庄主”叫得煞有介事,但是骨子里从没拿自己当下属看。竟像是个妹妹,对萧御风撒娇、胡闹,甚至吵架样样都来。要是换了别人,没等到萧御风发话,庄中的人只怕都要上去怒吼一顿,偏偏这个写意,除了她姐姐画楼之外,从来没有人对她说一句重话,自上到下人人都疼着她。
写意只吃软不吃硬,她微微哼了一声,撅着嘴,又看看萧御风,慢悠悠地顶回去,“乌庄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卖出去的丫鬟再也赎不回。本姑娘现在不是你的属下了。本姑娘高兴呢,可以对你打打拱、作作揖,不高兴呢,就是这副德行,你奈我何?”
这丫头,越发的无法无天了,特意以乌庄主称呼,弄得生分一些。
萧御风知道她还有些气自己把她送进相府,笑说道:“你说说,我什么时候把你卖出去了?我可一两卖身的银子都没有收。你倒是每个月领山庄和相府的双份月钱。而且,疏儿待你不好麽?”
当初,送写意进相府的时候,讲好是只做长工不卖身的。写意每个月除了从相府领工钱,另外萧御风也没有断了她在山庄中的月银。
写意词用错了,现在被萧御风一堵,加上小姐确实待她很好。写意知道自己理亏,说不过,干脆使出她的杀手锏,鼻子一皱,马上眼眶中盈泪,颤声道:“庄主不疼我,故意把我支出去,却又每个月给我银子,其实这是做给人看,沽名钓誉,想落个爱护下属的好名声。”说着,又哇哇地干嚎几声。
萧御风忍住笑,知道她在做戏,但也准备装模作样地好言哄哄。只是话还没开口,一位女子适时进门,对着写意冷声道:“写意,够了没?”声音不大,但是很有震慑力,写意立刻就收住哭腔,换了一张笑脸,喜滋滋地冲来人喊道:“姐姐,好久不见,想死我了。”说着,站起身来,双臂一把搂着姐姐的肩膀,亲昵地将头放在她的胸前来回蹭。
这女子身材高挑,生得螓首蛾眉、肤如凝脂,正是写意的姐姐画楼,也是几日前在堂阜镇向东蒙客栈的掌柜重金买玉的那名女子。
画楼和写意原是豫州范县人,也出身自书香门第,奈何自幼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只有一个老仆人念及东家往日厚待下人之情,又可怜两姐妹年幼,便留了下来,从此三人以祖孙相称,守着家中一些遗产和几亩薄田过活,日子倒还过得去。
可惜好景不长,七年前家乡大饥荒,又有奸商囤积居货,几十两银子换不来一石米。三餐饭改为两餐,后又缩减成两顿粥。两个女孩子一个十四岁,一个十岁,都是长身体的时候。老仆紧着姐妹俩吃稠稀饭,自己喝米汤,即使这样也还是熬不过。
一日,老仆揭开米缸,勺子在米缸中舀得刺啦刺啦响,也只得了一小勺米。老仆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但想着两孩子还饿着肚子呢,打算先做好稀饭再翻出家中最后一点积蓄买粮。这时,却突然窜出一个饥民,一把夺过这最后一勺活命的粮食。老仆人哪能放过,大喝一声,拼出吃奶的力气上前去抢,两人纠缠中被饥民狠命一推。其实那强盗也饿得发昏,能有多大力气,但是老仆也是忍饥挨饿多时,与强盗厮打一阵早已虚汗淋漓、眼冒金花,脚跟本就虚晃不稳,淬不及防地被这么一推,加上踩到在争夺中漏出的几颗碎米,脚上一滑仰面歪倒,后脑勺重重地撞到灶台上,又顺着灶壁滑倒在地,顿时身子一缩、四肢抽搐、口吐白沫。那盗贼见闯了大祸,抱着勺中剩下的浅浅一层米拔腿就跑。
两姐妹半天还不见爷爷从厨房出来,小写意饿不住了,到厨房看看怎么回事。画楼在房中忽然听到妹妹撕肝裂胆一声大叫,心头一惊,慌忙奔了过来,只见妹妹瘫坐在地上,双手捂住嘴巴,眼睛怔得老大,满是惊恐之色。写意死死盯住的地方,爷爷躺在地上,翻着白眼,瞳孔放大,白沫横流。画楼吓得倒退两步,胸口锤鼓似的乱跳,一时也怔住了。直到写意呜呜地哭了出来,画楼才缓过神来。她大着胆子走到老仆身边,轻轻唤了声:“爷爷——”。画楼眼中闪出泪花,又轻轻扯着他的袖子,“爷爷——”。老仆无法回应的两声,只换来了写意的嗷嗷大哭。写意边哭边爬到老仆身边,和姐姐两人一声一声地喊爷爷,直哭到声嘶力竭。
只是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画楼抹干眼泪,站起身来,拉着年幼的妹妹赶到衙门报官。衙门派出仵作验尸,全身没有伤口,没有血迹,只摸到老仆的后脑勺塌陷一块,验明死因是颅骨爆裂血淤颅中。官差问了两姐妹,家中并未曾与人结怨,做现场勘查,发现地上撒有少许生米粒,米缸中勺子不翼而飞,很快得出结论这乃是饥民入室抢劫粮食造成的人命案。可问题是,现场没有留下凶徒的任何线索,饥民数以万计,上哪儿去找?官府当下还为着饥民暴动的事情头痛上火,也没有人力物力继续追查这个案子,便以缺少线索、凶手隐匿、查无可查作为悬案就这么了了。
画楼和写意自是不服,但是年幼力孤,纵然气愤也没有法子,只能在邻居的帮忙下先敛葬了老仆。之后,画楼收拾了家中细软,变卖了母亲的首饰,用全部的银子买了面,烙成饼,带着妹妹随着逃荒的人群来到鄄城县。这两姐妹也是福大命大,画楼经过家中劫难,以后处处留一个心眼,路上虽然有惊但最后还是平安到了目的地。
是时,玄机道长和萧御风师徒俩正好游历到此处,原本是来瞻仰孙膑墓的,没想到遇上逃荒的灾民。玄机道长慷慨解囊,命徒弟半是威胁半是以青史留名为诱,让当地屯粮的无耻商人降低价格售出十万石粮食赈济灾民。粮食有了,锅、水、柴火都容易弄到,只是萧御风和师父只有两个人四只手,又要熬粥又要维持现场秩序以防止哄抢,肯定忙不过来。于是还没有开粥棚之前,萧御风先到灾民聚集区观察了一圈,暗中选了四十个人出来做帮手,这其中就包括画楼。当时画楼虽面露饥色,饿得站不住,但是靠着一面破墙笔挺地坐着,闭目休息。这显然是有教养的好人家出身才能表现出来的淡定,萧御风很是欣赏。而妹妹写意躺在姐姐的怀里,晶莹的大眸子瞅着眼前漂亮的哥哥,睫毛忽闪忽闪的,很可爱,而身子骨饿得瘦瘦小小的,又很是可怜。再一看,这两姐妹身边并不像有父母的样子,可能路上饿死了吧。于是有心救她俩一命,遂上前拉住两姐妹要他们随自己出来。画楼因为容颜秀美,路上也遭人调戏过,担心他是拐子诱拐女子去卖笑的,很是抵制,又踢又踹的,写意也帮忙对着萧御风的胳膊咬了一下。这两姑娘还没摆平呢,冲上来一个汉子打抱不平,而其他的人都事不关己睡觉的睡觉,肚子饿的叫唤的叫唤。萧御风一笑,正好还差个指挥的,这下好了都到齐了。萧御风懒得多说,使出摄魂索捆住三人,一起拖了回去。
这之后,被萧御风“拐回去”的人才知道自己捡了份好差事。萧御风喂饱了这一群人,就开始安排任务,首先大家一起摆好场子,然后负责煮粥的、负责分粥的、负责洗碗的、负责抬水的、负责维护秩序的各司其职。煮粥的要求粥必须稠到筷子树立其中而能不倒;分粥的则要记住领粥之人的面孔,一天之内不能超过三次分给同一个人;负责洗碗的要保证碗沿至少被仔细擦拭三次,以免共用带来的疾病传染;负责抬水的要保证煮粥和洗碗的水源供应不断;负责维护秩序既要保证大家不插队不哄抢也要注意不能言语辱骂或殴打灾民。
第二天一早,这伙人便开始在鄄城县城门外摆上八个粥棚赈济灾民。见义勇为的那个汉子为总指挥,负责安排调度。而萧御风和他的师父玄机道长隐藏在人群中监督,同时帮忙收拾嫌排队速度慢出来闹事的刺头。
粥棚摆了一个月之后,终于等到了政府救灾的米粮和银子。玄机道长和萧御风见风波已经平息,分给这四十个人每人二两银子,将之解散,准备按照原定计划继续游山玩水。可是有四个人不要银子,偏要跟着这师徒俩,哪怕为奴为婢。玄机道长认为这是缘分,于是将他们都留下了。一个就是那负责指挥的汉子,名叫谢武的,为人义气,也有些憨厚,现在是萧御风手下一名护卫。还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汉,人称福伯,孤家寡人一个,无儿无女无妻无妾,跟着萧御风回到山庄后,一直担任管家的职位,庄内事无大小,一概打理得服帖妥当,让萧御风省心不少。剩下两个人的便是画楼和写意了。这两姐妹因为天性不同,虽然有过同样伤心的过往、悲痛的经历,但长大后为人处世却有天壤之别。姐姐画楼为人谨慎、细致,沉稳持重。而妹妹写意调皮、刁钻、爱耍嘴皮子,再就是喜贪小财,萧御风就是用双份月银打动她去照顾林星疏的。不过写意的这点孽根性倒并不影响众人对她的喜爱,因为她也能将乖巧、懂事、贴心、可爱发挥得淋漓尽致,只要她愿意。比如萧御风现在看到写意贴在画楼胸前撒娇的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