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楼自幼和妹妹相依为命,多时未见,心中自是想念她的。只是写意一回来就和庄主胡闹这么不着调,却是不能惯着的。画楼拉开写意,使了个眼色,让她先安分一些。写意扁扁嘴,自己的招数从来大杀四方,可就是在自家姐姐面前毫不奏效,于是沮丧地又回到圈椅上做好,老实地不讲话了。
画楼对萧御风长揖为礼,“庄主。”
萧御风抬抬手,“不必多礼。”转身回到书案后坐下,一改刚刚逗弄写意的神情,严肃问道:“沂州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自从那夜萧御风看过林星疏面对账簿后的反应后,直觉她除了对灾民的悲悯,对瀛王和贪官的憎恨,心中还有什么难以言说的伤痛。萧御风认识到只有了解事情的全貌才能帮她重获笑容,让她重新成为当年那个开朗可爱的小姑娘,但是看林星疏的样子,又想是不能轻易触碰的,于是也不敢问她,就派了最信任的部下画楼前去沂州查探究竟。
“查到林小姐和盈瑞六年历城洪灾的关联了,但是...”画楼欲言又止。
“先说说看吧。”画楼出发之前,萧御风曾一再嘱咐千万不能惊动广寒门的门人尤其是门主云起时。估计画楼有所顾忌,加上给她的时间比较紧,可能有什么还没有查清楚。
画楼点点头,便一五一十开始讲述自己外出几日获得的资料。
广寒门开山祖师将药王孙思邈所提倡的“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定为本门祖训。云起时这一代也谨遵祖宗遗训,除了经常会给雪山一带的穷苦百姓免费义诊外,而且只要碰到发大水的年头,门中都会派年纪较长的弟子下山,赶赴灾区,增医施药以防止、治疗瘟疫。此举是有一定风险的,纵使医术再高超的大夫,日夜操劳、身心疲惫,置身充斥瘟疫病人腹泻、呕吐、便血之物的污浊空气中,日子久了,也难保不会被传染。广寒门好在防范措施一向到位,十几年从来没有过自己被感染过的惨事发生。但凡事总有例外,就在前年,有一名前往赈灾的年轻女弟子胡冰染上了瘟疫,而且最后不治身亡。
画楼说到这里,紧紧咬了咬下唇,写意脸上也流露出一丝悲切之色,他们自己亲身经历过旱灾,须知洪灾往往比旱灾更严重,不难想见当时老百姓们流离失所、骨肉离散、哀鸿遍野那种惨绝人寰的场景,所以一时感同身受,悲从中来。而这些医者不顾自身安危,赶赴灾区济世救民,精神多么可贵,人格何其崇高。可是这样高贵的生命却也丧失在无情的瘟疫中,这又叫人如何不叹息。
三人皆低着头,好一阵沉寂在哀伤中。末了,还是萧御风轻声开口问道:“疏儿提前一年回京,是因为她师姐的离世吗?”
画楼从悲伤中抽离出来,犹自振作了一下精神,说道:“听山下的人说,林小姐以前性子比较活泼开朗的,还常常和他们开玩笑,医术也十分之好。就是容易急躁,义诊时,人一多,为了在开药方上省时间,把单子写得龙飞凤舞。起先无人能看懂,但久而久之,大家也习惯了。
“但到了前年二月后,山下的村民再见到林小姐,发现她简直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也不像以前那么爱笑了;到了四、五月时,更是一句话也不说,脸上常常露出哀伤的神情,好像心中有什么伤痛。
“属下又详查了一下,林小姐性情的变化刚好和她师姐病情的变化相契合。正月元宵过后,历城遭洪水侵袭,广寒门的人一周内便到了受灾最重的遥墙。二月中旬,有人看见离开的那批人中有四个返回雪山,两个男弟子抬着一个担架,上面躺着一个女弟子,林小姐跟在一旁。这女弟子脸上蒙着纱,看不出是哪一个。四月底、五月初的时候,人们听说云门主将一位名为胡冰的女弟子遗体火化了。可能担架上的女子就是胡冰。”
萧御风站起身来,负着手,走到窗前,看着渐渐暮山的夕阳,叹了一声道:“看来疏儿因为师姐的死过于伤痛,不想面对曾经朝夕相处的地方,所以提前离开师门。”他说着,却又回过身来,看了看画楼,问道,“只是,你刚刚的‘但是’二字是不是另有什么隐情?”
“什么隐情?”写意急忙直起身来,看向姐姐道。
画楼拧着秀眉,神色复杂,看上去像是下不了什么决心似的。
“姐姐?”写意看画楼这么犹犹豫豫的,伸着脖子又催问了一声。
画楼抿抿嘴,抬手从最贴身的暗袋里掏出一方折成巴掌大小的锦帕来,里面似乎包有什么东西。写意立刻起身凑了过来,萧御风也踱步到画楼跟前。
画楼双手将东西呈给萧御风,“庄主,请看看可认得这锦帕中的东西?”
萧御风满脸疑惑地看看画楼,接过了那锦帕,托在左手掌心之中,右手将帕子一角一角揭开,一块晶莹剔透、没有丝毫杂质的白子玉映入眼帘。用手指轻轻碰触,其感如凝脂,细腻润滑,是和田羊脂白玉中的极品,不仅名贵,而且这玉佩流云纹貌似普通,但细较之又与别个不同,竟是一“风”字隐匿其间,正是萧家的传家之宝,世上只此一枚,绝无其他。
玉佩在十几年前赠出,萧御风乍见之下,很是吃惊,急问画楼道:“这玉佩怎么在你手上?”
写意看萧御风的样子,再瞅瞅了玉佩,突然想起来送她进相府的时候,萧御风提起过曾经送给小姐一块玉佩,也描述过这玉佩的样子,还要她注意找找小姐是不是还戴在身上,这么看来就是这块了?
画楼抿了抿嘴唇,答道:“属下刚刚所说的‘查不完全’便是指的这个。庄主怀疑得没有错,小姐提前返京和她师姐的死必然少不了联系,但是确实应该有别的隐情。”
“快说。”萧御风催促道。
“说来也是巧合。属下在到沂州之前,途径一家客栈,当时天色已晚,便打算进去休息一宿。像往常一样,属下走到柜台要了一间房,无意看见掌柜的腰间一块玉佩。属下记得您以前画过夫人传给你的玉佩图案,竟和那掌柜腰间的一模一样。属下便向掌柜了解这玉佩来历。原来是两个月前的十三号,一位姑娘投宿的时候,身上没带银两,”画楼说着,瞟瞟萧御风的脸色,又小心翼翼道,“她便将这玉佩抵押,算作房钱。”
萧御风果然脸色一下变得铁青,画楼心里一咯噔,顿了一下。萧御风沉声道:“继续说。”
“属下又问了掌柜的,卖玉那位姑娘的年纪、身高都和林小姐非常吻合。只是掌柜又说她样貌十分普通,这竟又不对。可那姑娘身上带着药草、治病的医针却又能说明她是一名医女。我想是不是易过容了。但如果这姑娘就是林小姐,这事就更奇怪了。”
“怎么说?”萧御风和写意同时问道。
“属下离开客栈赶往雪山的时候,本来是骑马而行的,但骑了不到一刻,突然想起那掌柜的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萧御风和写意两人又是异口同声。
“那掌柜说他见到那姑娘时,她的鞋子、裙角上满是泥泞,头发也乱七八糟的,像是走了很远很久的路。于是,属下便牵着马,一路走到了雪山。属下是辰时出发的,戌时达到雪山山脚,估计上山最少还要一个时辰。后来,我返程时,又经过那家客栈,问过了掌柜的,那姑娘住店的时间是未时左右,客栈正准备开始做晚饭。”
写意心中飞快计算着,此刻插嘴道:“那就是说,如果小姐从雪山山顶走到客栈时是未时,那么她出发的时间应该是在子时到丑时之间。这么晚?”
画楼向写意点点头,又对萧御风道:“属下想,当时正月,雪山地处东北,天气很冷。纵使林小姐想回家了,照情理来讲,门中应该留她吃了中饭,赶在午后最暖和的时候下山。怎么会选寒气最重的时候启程?况且深夜下山也不安全。还有,她为什么连马都未骑,孤身赶了八个时辰的路?再有,她为什么身上竟未带分文,却将价值连城的玉佩抵押了?还只换了一夜房钱、一身衣服、一双鞋和一匹马。”画楼一口气说出了心中的一大串疑惑。“所以,林小姐提前辞别师门肯定还有什么隐情。属下猜测广寒门中是不是有什么秘密,想深入调查,但是又不敢贸然行事怕惊动了云门主。”
本来当年萧御风将这玉佩送给助他脱困的小疏儿时,权当报恩的谢礼。直到五年前,他回到京城,听说了相女林星疏自幼入雪山习艺后,猛然回忆起当年的小疏儿,不知为何,林星疏这个名字便在他的心中扎根了,常常莫名其妙地跳出来,眼前总能浮现那个粉妆玉琢、笑意盈盈的小娃娃。也许,缘分早在青梅之年种下,只怪自己那时懵懂无知,到了大时才幡然醒悟。而林星疏呢,也许至今也未曾想过这玉佩对送玉之人而言究竟具有什么样的意义,所以才会将之作了房钱抵押吧。
萧御风心里不是滋味,过了好一会才说道:“画楼,难为你走了七个时辰的路,你先下去好好歇歇脚吧。”又对写意道:“丫头,你也一起下去陪你姐姐说会话吧。”
两姐妹交换了一下眼神,很明显萧御风此时想一个人呆着,于是一起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