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就到了阳春水暖的四月梢,晓曦的禁闭期已过,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府宅内任意走动了。
这天她起了个大早,隔窗望,见天朗云舒、和光宜人,便招呼来项妪和一众小婢为自己拾掇打扮,准备吃过早餐便去府中各处走一趟。
她要宣告府中众人,她米氏晓曦十几日闭关终于修成圆满,如今又要荣归江湖啦!
当然,现如今的她,心中已有了自己的打算。
不能在囹圄中深陷,要摆脱前任留下的烂摊子,改变吃亏落后的现状!既然不得不在这个古老蛮荒的年代活下去,她便要活得有骨气!
首当其冲,她需得循序渐进,逐步清洗自己在大家的心目中的坏形象,打造出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米氏当家小姑囡”来。
一个倒也不至于八面玲珑得人见人爱,却能拿出足够的诚意去换得世人尊重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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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氏一早起塌,被下人们服侍着用过餐点,便来到房前的院井中摆弄藤架上的花草盆艺。
乍听见门仆禀报说:“小姑囡正候在院门外,说是来给夫人请安。”佘氏下意识蹙眉,抬头望了望天际。
奇了,今儿个太阳也没打西边出来啊?
她轻颔娥首,示意门仆带人进来。
晓曦一踏进门廊,便看见母亲在槐树阴下的紫藤花架旁照慰几盆花草,一袭轻逸的丁香色家居袍裹着保养有度的雍容身姿,袍裾迤迤铺坦在青石铺就的地板上,云髻高挽,美人美景画一般和谐。
晓曦笑容熠熠地撩开裙裳下摆,小跑几步凑上前去。
“母亲母亲,您这照看的是个什么花呀?”亲昵地依上便宜娘的身侧,晓曦踮着脚,朝着比自己高出一截的紫藤花架上汲汲观望着,小脸满是新奇之色。
“是寒兰。”佘氏自顾继续摆弄梳理着兰草修长的子叶,用长柄小银勺为盆栽扩松土壤砂砾,一面温言回答。
古时权贵君子喜养兰草,因其花容窈窕,意韵高雅,气质端峨如圣人名士,故贵人们争相追捧,以期借由养兰之举而修得兰品。或以此标榜身份。
晓曦是两世加起来,也没见过这几多形态各异的珍品奇株。见其中一棵长相特异,叶基细长青秀,花苞如玉芽,她便问道:“母亲,这株眼看着就要开了!女儿好奇,不知它何时会结出怎样的花来?”
佘氏闻声瞟了她一眼,心中奇怪:这丫头什么时候对着花草也这般感兴趣了?
但心里却是多有宽慰,念及她如今也懂得去欣赏美,看来是有长进了些,便教道:“饲养兰草须得有耐心。这株‘剑舞银蝶’叶脉笔直刚力如君子剑,其花冶冶如蝶,其香浓郁悠长,为兰中上品耳。只可惜它花期极短,每年四月结苞,五月绽放,六月则凋落。正所谓‘求观花一时,需赏叶终年’。”
“母亲,女儿懂了。您是说,若要收获美好的回报,需得付出艰辛和等待,且美好是短暂的,既然拥有,便要珍惜,可对?”
佘氏挑眉,再看女儿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容色姁姁发亮,气质一时间洁净得如同璧儿般。她不由一惊,半月不见,这丫头果真变了?
“话倒是说得有些模样了,”佘氏露出笑颜,放下手中的物事,从一旁仆从递上前的漆盘中拿过白湿巾拭手。
“听说你这几日禁闭在房中时,也读了一些书籍?可是真的?”
“嗯,是有此事。因女儿觉得,既然有心悔过,当从下决定地那一刻做起,从一而终。女儿也怕自己意志不坚,所以不敢怠慢,横竖在屋中也没事做,便学着读些绘本,竟也看懂了一些门门道道。”
晓曦一席话讲得谦虚又认真。其实她还可以拽出绵绵不绝长篇大论的好一番道理来,因为做为一位媒体编辑,评鉴和归纳能力是用来混饭吃的基本功,但毕竟她有前科在前,还是愚钝一些的好,不能转变的太快了,免得大家不适应,反倒起了反效果。
佘氏听她说完满意地点点头,欣慰地长叹一口气。
“你如今竟能这般想,真令母亲好生欢喜!”她笑容满面地拉过晓曦的手,抚掌道:“来吧,随母到亭中歇上一歇,我二人好生聊聊!”
晓曦欢快地应了,搀扶着母亲上了一旁凉亭的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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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亭中坐下,母女俩就着仆人递上的果仁和点心,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在交谈的过程中,晓曦发现自己这个母亲还是不错的。
她不但人长得漂亮,气质高雅,言辞竟也十分大方直接毫不遮掩,有威严,却不像一般长辈那样啰里巴嗦。
而这厢佘氏也正为着女儿的巨大转变欢喜不已,两人交谈之时,不免得喜形于色,眉眼飞扬。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聊着,气氛难得融洽而温馨,忽听有门仆前来禀道:“夫人,相氏表姑囡来了,在门外候着,可叫伊进来么?”禀过,还小心翼翼地朝着晓曦瞄上一眼。
“让伊进来吧。”佘氏将手中捧着的茶喝上一口,随后放在身旁小几上,面朝晓曦朗然笑道:“你这一来,竟然忘了原本初一十五是招伊前来询问功课的日子,好歹伊自己记得。”
晓曦听闻,便俯身向母亲鞠躬道:“那女儿这就告退,以免在旁妨碍正事。”一脸恭敬有礼,边说边已起身。
佘氏赶忙拉住她,一边摇头一边笑话:“怎生又突然间变得这般客套?你俩姊妹,虽不该争锋相对,但过于退让,则生疏离,应多多相处磨合,才有感情。”纤手轻轻一带,又将她拉回到坐塌间。
母女俩一拉一扯间,相旖已来到亭下。
身着藕荷色素面长裙,将长发在尾端结成一股,斜搭在胸前,相旖娉娉走来,站立亭外,朝着佘氏曲膝福礼道:“相氏阿旖,拜见夫人。”
又转过身来对着晓曦轻点娥首:“见过阿姊。”眉眼轻淡而收敛。
其声清脆悦耳,其容恬静优美,其行止有礼有度。
晓曦在亭中居高俯看这檐下玲珑雅致的俏丽人儿,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乍见之初,她只是一个柔弱娇脆的落水少女,自己将她从水中救起时,她的冷漠,让她诧异。
而后在母亲房中,她与自己隐忍的对峙,看似退让,却是攻守兼备、滴水不漏,让自己不仅肯定了两人敌对的关系,还甚至怀疑她其实是两两相争之中占据优势的获胜者,从而被她激发出自己的斗志来。
但后来却又从旁人那里触到了完全相反的另外一番景象。
他们说,这少女才是受害者。
自己那作恶多端的前任,百般蹂躏她、欺辱她,她却从来是消极抵抗,默默承受,而那些她所反馈回来的傲娇、不屑与轻蔑,比起她所受到的折磨,才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就像一层层拨开的洋葱,晓曦探索到真相时,却也刺辣到自己的眼睛。
晓曦很担心,若是前任真的曾对这个少女做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过错,那后果可是需要现在的她来偿还的。
又不由地想到了那次离奇的落水,想到了阿厚对自己说的话,晓曦不由心虚的瞟了眼相旖,见她似乎没有异色,便也只得暂时收了心。
佘氏见女儿不声不响的呆杵在榻子上,以为她是觉得尴尬,便也不理她,兀自招呼相旖在对面坐下,向她问询起近半月所学来。
“道在不可見,用在不可知。虛靜無事,以闇見疵。見而不見,聞而不聞,知而不知。知其言以往,勿變勿更,以參合閱焉……”
晓曦从拧巴中回过神儿来的时候,正听见有人在念天书。
她定睛一瞧,就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跪坐在自己对面的相旖正在摇头晃脑的念念有词。
而自己的母亲大人则面带微笑,手拿一册竹卷,正仔细比对着上面的字迹看得入神,一面还不时的点头称赞两声。
好一副母慈子孝的画面。
晓曦不由地心中有些发酸,暗叹似乎渐渐能理解前任的敌意都是从何而来了……
比她漂亮,比她懂事,还比她聪明,哎。
“是故人主有五壅:臣閉其主曰壅,臣制財利曰壅,臣擅行令曰壅,臣得行義曰壅,臣得樹人曰壅。臣閉其主則主失位,臣制財利則主失德,臣擅行令則主失制,臣得行義則主失明,臣得樹人則主失黨。此人主之所以獨擅也,非人臣之所以得操也。”
外表看来柔弱可怜又不经事的少女,在背诵起课文的时候却整个人生机勃勃的,好似沐在阳光中的乔木,一瞬间便生长得枝繁叶茂,让人不经仰头高望,却又不敢逼视,生怕灼伤了眼。
待到她背诵完毕,才见她又敛去了眉目间执着而专注的神采,毕恭毕敬地坐稳了身子,目不斜视地等待夫人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