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说得所有人心里一个咯噔,皆面面相觑,支支吾吾地推搡着彼此,噎了声响。
秦漠晨亦是抖嗦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接口,却又像心里有什么非要完成的事一般,所以愣愣地看着轿帘将欲垂下,这才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忙又出声唤容决。
“……算是大伙不对可行?没有考虑世子的感受,小王在此也给世子陪不是了。”言罢,他并袖而礼,抱拳歉笑道,说话的腔调明显比之前规矩了些。又怕诚意不够,悄自踢了王世川一脚,然后一众人这才相继反应开来,纷纷福身。
“绕道。”似乎没有听到那些人的言语,容决不予回应,拂去仆从怒视几人的愤色,沉声吩咐车夫调头转向,驱马而回。
“容世子!”秦漠晨不依不饶,又与那些人挡在前头,连声相劝:“难得今日天气甚好,可不能辜负了良辰美景。容世子不如赏大伙一些脸面,一块去围场打打猎,也算接受了大家的歉意,这样我们心里才安。”
王世川赶紧添油加醋:“是是是,二皇子所言极是!权当我们不会说话,容世子千万要接受大伙的道歉,要不然我们连觉也睡不踏实……”
又是一阵争先恐后的劝语,几人将马车堵得寸步难行,惹得那些仆从蓦地拔上刀柄!
“先回去。”心知不动武是走不开了,但又不想给容荟深惹事,容决阻止了他们的冲动之举,下轿后看去秦漠寒:“盛情难辞,如此,却之不恭了。”一语落地,他屏退了相府那些仆从,径直向前走去。
见自己得像个跟屁虫一样追去他,秦漠晨心里一阵不舒服,但因为容决终于答应去秋围,他也就没有发作,踢了身旁一个人一脚,借此发泄了下,才领着他们慌忙跟上。
只是不知为何,却不敢与他并肩而行,倒不是出于礼数。每每到了他身后一尺开外,他就情不自禁地下意识放慢脚步,几乎不再加速,这种控制不住的行为让他心里非常不爽。
秋日的阳光虽然和照于空,但是置身在偌大的围场中,冷风依旧嗖嗖刮来,凛冽萧瑟,灌耳呼呼。很明显,秦漠晨一众带容决来的不是围场的平原地段,而是修筑最高的丘陵伏地。
极目远眺,榛莽丛丛,虽大都枯黄,但间或夹杂的点点绿木却给这片高低起伏的旷围平添一抹生气,丝毫不见萧条。鸣声啾啾,似是从搭建的一排华台边传来的响亮笑声中预感到了今日有同伴要命丧箭下,莽丛中的飞禽走兽窜来窜去,惶恐不安地奔走相告,抖得无边落木在凌肃秋风中洒洒飞扬,憾人眼目。
“容世子,实在是抱歉,来得匆忙,一时忘了命人备些清茗,皆是烈酒,你看这……”就座之后,秦漠晨亲自端来两杯玉盏,似是歆羡于这世子一路下来的俊逸之姿,也禁不住东施效颦,含笑款款而前,来到风口处的座位前,温恭有礼地递给容决一杯,嘴上却歉疚道:“世子身虚,碰不得烈酒,要不然我命人再速备佳茗过来……”
被安排在向风的入口处,容决静坐不语,平首看去远方凌冽的围场风光,似是一众笑闹声不曾入耳,根本影响不了他的点滴心情。
看着举到眼前的烈酒,浓郁酒香透入鼻中时,他似有若无地笑了笑,伸手接过,也不看秦漠晨一眼。尔后在他的欣喜中伸臂向前,但是不等他碰上来,却又收回,自然而然地仰首,一饮而尽。
“容世子,味道如何?”见这病子孱倦之身,喝下烈酒后却神色不改,秦漠晨面色微垮,似恶作剧失败一般,不无暗恼,却又不甘心,因而故意笑问。
“罗浮饷客,南烛悦己;胭脂醉月,女儿羞华;桑落谁家?青竹解意【注】。”当一股混合着温醇辛辣、甘凉甜郁的奇异味道划过喉咙后,容决看向秦漠晨,眼底波澜不惊:“二皇子,饮酒非同煮药,几味并和,品不出情趣,辱没了杯中玉物不说,也枉费了酿液者一番辛苦。”
秦漠晨神色一滞,万般料不到这个病弱的世子非但品出了杯中大部分他们故意混合的佳酿,还语出成章,斐然妙解,清丽景象似在眼前,不禁惊服。但最后被他反唇相讥,不觉然面上无彩,恼恨地动了动唇,却不知作何反击。
身后几人亦是语噎,没有等到这个只知药石的病子喝下烈酒后皱眉蹙宇的痛苦表情,笑闹声也霎时凝住,再看秦漠晨也都被他说得尴尬无比,皆愣愣地闭了口。良久,王世川才在秦漠晨的恼视中离座而起,不得不举杯前来,含笑圆场。
“在下粗人一个,递错了酒,让世子受委屈了。”他看了看秦漠晨愠怒不定的神色,暗自噎了口气,又怕自己也会因此连累进去,受他言讽,因而极尽客气,陪笑道:“这杯天山雪花白甘纯清劲、寒凉冷冽,世子不妨给在下一些薄面,品上一口,可也解气,如何?”
“不敢。”容决依旧望去朔风凛凛的围场,看着一只又一只的鹿兔等物惊慌遁去,面上的笑由浅静变得若有若无。接过盏后,他抬头看了看王世川面上的笑意,与之前不同,伸臂时真正碰了一声,响音清脆。
王世川万万料不到自己面子如此之大,暗地里颇为窃喜,忙仰首尽饮。但杯酒下肚时,眼角余光却见容决反肘一倾,一杯清明澈亮的玉液便沿杯斜下,在半空中划出一条舒蜿的弧线,落地润木。
“品茗偿酒,须器物无尘,染了不净污秽,即便琼水玉露,也该弃之。王公子,抱歉。”容决抬首,看去王世川瞬间抽动的嘴脸,笑意明明灭灭。
“……就是就是!你这小子,也不照镜子瞧瞧自己那副嘴脸,拿来的玉盏都被你毁了光泽,更别说容世子这样的俊姿逸骨了,回去洗干净再来!”
跟王世川比起来,瞬间又觉得这相府公子送给自己的话根本算不上讥讽,秦漠晨得了安慰,立马来了神气,一把将他推开,哈哈笑道。“难得这大好秋日,容世子能饮能吟,怀中定是藏龙隐凤,身手也必然了得!不如就跟大伙一块去兜几圈,打几只灵兽补补身子如何?”
他还没说完,有几个陪侍的壮兵已经牵来了数匹高头骏马,个个健硕矫捷,烈性十足,转着溜圆的大眼睛,在这一众锦衣华服的年轻俊子们跟前嘶鸣长啸,以期引起他们的注意,好有幸成为他们的胯下坐骑。
“这些都是漠北那些彪邦悍族进贡来的烈畜,还不曾驯服,父皇开恩,准许我们用其历练。容世子随便挑,看上哪匹尽管说,我即刻命人备箭!”秦漠晨极度自豪,喝令守兵将那些烈马往容决跟前牵了牵,无比欢快地道,仿佛立马就能看见一场笑话。
“倒要让二皇子失望了。”似乎觉得如此继续下去,是对自己时间和精力的一种浪费,容决离座而起,回绝道:“笃疾之身,骑射不谙,不便奉陪了,告辞。”
“你看这都来了,突然回去不就显得我们招待不周了,要让容相知道的话,可不得怪罪死我们了?”秦漠晨极尽言辞,眼见阻挠不住,却又不敢碰容决半毫,便将一匹矫健精壮的烈马拉到他身前,挡了他的去路。
“就算不懂骑射,有大伙担当照顾着,不会伤了世子病身,一起热闹热闹吧……”说罢,一掌劲力拍向马腹,就见那匹烈驹吃痛后骤然抬蹄,长啸一声向容决冲撞而去!
“容世子小心!”他得逞后暗暗高兴,见烈马几要撞上那副病身,为了显示自己的失手,忙与几人惊慌大喊,却没有一人上前勒缰,反而怕被牵连似的退到远处。
薄怒让容决面上的笑意渐渐退去,在那烈马横冲直撞而来时,他身形微闪,轻易便让那烈野悍驹扑了个空。避身之时,不慌不恐,从容不迫。
是,如秦漠晨所测,他有武功,只是他是一个缠绵病榻的人,所以又不能有丝毫身手——
来秋围之前,他猜得到秦漠晨的目的,他要帮那个皇帝试探自己,进而间接试探容荟深,看他有没有为自己储备威胁煌朝基业的暗子。
所以,喝酒可以,当作闻不出其中猫腻而喝对病情无益的冷酒凉液可以,但是骑射,他绝对不可以。
所以,他必须忍。
一招不成,秦漠晨又拍过去两匹,却又像自己没有控制好一样大喊大叫,自责无比。
其他人一见,皆呆愣于这病子频频转身闪避时的惊艳之姿:雪衣俊色,从容清逸,淡香萦鼻,流连于骏马腾啸的萧萧落木中,犹似天人驯兽,不失凌冽。
然,正看得出神,脑袋突然一痛,片刻后就被秦漠晨一掌拍醒,王世川明白过来,赶紧拿弓备箭,递给这又高兴又佯装慌张的皇子。
“小心右边!容世子往左靠,我射了这些孽物!”秦漠晨亢奋异常,嘴上如是说,箭尖却对准了那袭从容闪避的身影,在他就要脱出阵围时,蓦地放箭袭去!
凌羽疾来,让容决面上寒色毕现,剑一样凌厉万分的目光掠去秦漠晨一众,几欲抓箭反击,透穿他喉骨!只是冷静让他压下了那股嗜血寒芒,身形一旋,当即避开了射向右臂的飞箭。然而方才稳住身体,又有三把银箭相继破空,裂风掣尘,疾啸飞来!
他复又闪转,先后避过两道凌芒,但在第三箭的时候,似是孱弱的病身让他没了力气反抗,难让他既能顾得了奔撞而来的烈马,又能兼顾利箭。因而避过身后悍驹的时候,那把长箭撕裂长空,凌冽飞来,呼啸嗥吟,猝地穿过他胸口,贯体而过!血箭余劲犹在,直直透入身后一匹烈马腹部,方才止住。
血色映目,众场哗然!
秦漠晨呆愣于地,看着那个容决胸口瞬间殷红一片的惨景,端持在手中的长弓赫然掉落,震惊莫名地瞪大了眼睛。一众朝官之子亦是如雷当空,霹雳击身,一动不动。
空气瞬间凝滞!
能够闻见的,就只有浓郁的血味,可见的,只有所有人惊慌失措的身影。【注】:此中暗含古代6种名酒,分别是:罗浮春、南烛酒、雪雾胭脂醉、女儿红、桑落酒、竹叶青。凉子不才,根据资料简介以及个人拙见,牵强成说,附会为四字短句,唐突之处,还请一不留神看到的亲们别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