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防眼见张酺示意下,红衣女面色有异,遂一瞬不瞬地盯住她。猛见两支长剑飞射左右身侧,向着旧爱新欢一并袭来,正欲起身扑救韩嫣,须臾间却是心念急转,飞身向着左文萱身前挡去。
只听得“当当”两声脆响伴随着玉碎之声,和帝刘肇已是提心在口猛然站起,手撑桌沿倾探上身,直直盯住黛眉微蹙只身案后的韩嫣,紧张之色跃然面上。玉樽于他脚下化做碎片,而那两柄长剑也为定远侯掷出的一双弯刀击落,一场预料不到的“意外”已然化险为夷,无人受到丝毫伤害。
和帝轻吁口气,幽冷的目光转向正张臂挡于左文萱身前之人。徐防似是方得醒神,急急收回手臂趋前跪倒:“万岁恕罪,臣因见贵人娘娘遇险,一时情急,这才……”他低垂着头,嘴角噙的三分笑意却是无人见到。
百官见得如此情形,纷纷交头接耳低声议论,更有与徐防政见相左向来不睦的朝臣,于旁斜睨幸灾乐祸地等着看他笑话呢。
左贵人望着跪于案前的徐防,眼眶内油然晕上灼热之感,一股暖流洋溢胸中,心下感慨不已。当时情势危急,她只知自己与韩嫣皆临险境,哪注意到剑锋分别指向何处?唯一见到的,便是徐郎挺身为己挡剑,全然不顾及帝后妃嫔、文武百官甚至他娇妻的感受。既得良人如许,夫复何求?
刘肇缓缓落座,研判的眼神在他身上转了半晌,这才开口道:“徐爱卿忠心可嘉,快快起身入席吧!来人——”他转头向着郑众道:“赐酒——”
郑公公忙提了和帝案上银壶,碎步踱至徐防身前,一面偷觑着韩嫣脸色,一面向尚书杯中斟倒美酒,“徐大人城下义舍爱妻,殿上勇救贵人,不枉圣上昔日赏赐金匾,确实当得这‘忠’‘义’二字啊!”
“郑公公谬赞。”徐防口中谦卑应答,额间却已渗出冷汗。侧目望了眼面现潮红的韩嫣,知她方才受惊不小,心中亦觉歉然。
嫣儿,并非谒卿不肯救你,张酺既然如此试探,想来邓后对我已生疑心。我必得借机做这出好戏给他二人看,更可借此消除小皇帝对我的戒防之心,赢得文萱的信赖以及左太尉的鼎力襄助。相较之下,自是为文萱挡剑一举数得。张酺早知刘肇对你倾心,伶人既是他寻来的,绝不会重伤于你。唉,这一次,是我对不住你了!
他忿恨抬眼向张酺望去,却见太仆大人手提袍裾,匆忙离席奔至天子案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孟侯大意,忘了刀剑无眼,失手亦可伤人,还望陛下恕罪啊!”飞莺、飞燕两姐妹也随在他身后扑伏拜倒,哭噎着向圣上请罪。
邓绥瞧见和帝面上怒色未去,忙出言帮之打起圆场来:“太仆大人遣人献艺,自是一番美意。既非神仙,焉能料得舞剑失手?过失只在伶人,圣上又岂会迁怒于你?”那对小姐妹听闻她这番话,吓得身子抖如筛糠语不成句,连求饶之言也说不出口了。
刘肇面色阴郁默然许久,方沉声道:“皇后所言极是。太仆无需多虑,回席去吧!”张酺这才躬身叩首,连声称谢退回席间,举袖拭擦颈下透汗,心虚地向着邓后望去。
邓绥怏怏地乜斜他一眼,心下暗道:我这舅父实也太过鲁莽,早叫仙珠告诉他比个样子就好,他偏不听,非想一举除去左文萱这贱人。现下惹得刘肇动了真气,呆会儿还不知要生出什么乱子来呢!
韩嫣又得班超相救,扬起澈亮如水的双眸向之望去,见他澄明目光中蕴满深情,正温柔回望自己,一时间心头感激、眷恋、辛酸、痛楚……百味杂陈。强抑心中不舍垂下头来,两滴清泪滑落案上。
他又救得我一次,可我只余一年性命,实在无以还报。这一世,我是注定要欠他许多,便待下一世再来偿还吧!
和帝探目望见地上散落的一对弯刀和两柄长剑,转向班超赞道:“爱卿心细艺高,不愧为我大汉定远将军!少府尚方令何在?”
一直侍立邓绥身后的蔡伦忙转至案前,扬声应答:“奴才在此,不知陛下有何吩咐?”原来这位蔡公公虽迁升中常侍,却未去尚方令之职,是以刀剑等宫廷御用器具的冶造仍属他分内之事。
“依那两把弯刀样式,为班爱卿打造同款金制刀具,以彰其功!”刘肇威严朗声道。
“奴才遵旨——”蔡伦拖着尖细的长音,迈过几步去,俯身拾起地上弯刀长剑。
女师班昭听闻和帝之言神情一动,侧头瞧了瞧兄长,见他正向座上天子抱拳言谢。收回目光心下暗忖:怎么圣上竟然不知,这金制弯刀乃是域外番邦公主招婿的信物?
“敬仲,将剑呈上,朕要细观!”蔡伦听得万岁吩咐,忙捧剑至前奉上。
并持双剑在手,刘肇眯眼望着剑刃寒芒精闪,不由得眉头紧皱,邓后面色也随之一紧。郑众瞧见和帝眼帘撩起,向着自己勾了勾手,看不出他是何用意,战战兢兢地步上前来。小皇帝也不说话,伸出两指拈起他一根头发,就手一抻便拔了下来,轻轻置于双剑锋刃之上。嘴角扬起邪魅一笑,随即嘬唇轻吹,那根发丝便飘然断作三截落于案上。
邓绥看了他这连串动作,一颗心揪得紧紧的,已不敢与之直面对视,只假意望向案前跪着的那对姐妹,以眼角余光偷偷留意他的举动。
“你们使的剑好生锋利啊!却不知这等利刃,既能伤人亦能伤己么?”和帝挑眉轻笑,向着伏跪于地的二女柔声问道。他虽面带笑意语调温和,可这一句听在众人耳中,却似透着彻骨寒意,令人闻之不寒而栗。
身着红衣的飞燕连连叩首,颤声诉求:“民女一时失手,还望陛下饶命啊——”
“哦——失手啊——”刘肇点了点头,仿似刚刚听懂她的辩解之词,目光转向绿衫的飞莺,侧头幽幽发问:“定远侯既能飞刀挡剑,你手上那么多剑,为何却不出手相助呢?”
“万岁明鉴,民女当时只专注抛接手上剑支,并未看到……未看到……”她原本还待砌词狡辩,忽见和帝眼神蓦地变得阴狠凌厉,登时吓得嘴上打摽,结巴着说不下去了。
“这么说,当时你什么都没看到,哦?”刘肇盯住她双眸追问。
“是……是,民女确实没看到。”
“唉!真是可惜了!”和帝重重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本也是娇滴滴的美人儿啊!却生得一双不中用的手眼。”他面上猛然现出刚戾之色,“既然不中用,还留着做什么?来人呐!”殿前武士应声而出,刘肇厉声喝道:“拉下去!失手的斩手,看不到的剜眼。就用这两柄剑!”
呛啷啷剑刃触地之声传来,殿内诸人听了无不毛骨悚然心惊肉跳,张酺更是将头埋于胸前,连大气儿也不敢喘一下,执箸的手已颤抖着不听使唤。
两少女哭嚎着被武士拖出殿外,凄惨的嘶喊告饶声不住传来。韩嫣听得心酸不已,忙起身向着和帝施礼道:“陛下,她们只是不慎失手,并非存心谋害,且有惊无险未伤人命。还望陛下慈悲为怀,宽恕她们吧!”
刘肇拂袖冷哼一声,“徐夫人,此时心善不得!须知若非定远侯出手相救,现下断手瞎眼的,只怕便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