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乐队和交响乐队的区别在于,是否存在指挥与指挥棒。张瑞敏说:“传统的管理要素有三个:管理的主体、管理的客体和管理的手段。管理的主体是管理者,管理的客体是被管理者,管理的手段是各种管理方法去控制他。”指挥是管理者,指挥棒是管理工具,员工和企业不过是管理者进行主观改造的客体世界。
这种管理哲学的极致是,管理者(主体)会自我生成与被管理者(客体)的主仆关系,管理工具的作用就好似拴在仆人脚上的铁链,被管理者的自由取决于铁链的长度。
现在海尔的理念是“企业即人,人即企业”。“企业即人”即企业中的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创业者,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创客”,企业只是创业平台,让每个人都能够创业。“人即企业”,每个人能够创造非常大的企业,导致企业平台做得越来越大。企业由管控组织变成创业平台,员工由执行者变为创客。
以“车小微”为例。所谓“车小微”是指,每一辆物流配送车都成为一个小微公司,符合条件的单位和个人都可以加盟。“家电服务点、经销商,以及物流公司都可以加盟。海尔给他们订单,为他们提供运营系统、派工系统、结算系统。车变成了小微公司,车主自己创造价值、维护价值。我们则根据运营情况、用户反馈来动态调整这个团队。”海尔轮值总裁周云杰说,“‘车小微’就是创客公司。这同时也是海尔的一个车联网概念。”
“车小微”隶属于海尔的日日顺平台,在整合了海尔原来的6 000多家服务商的送装服务之后,还吸引了数万社会车辆的加盟。他们通过互联网自主进入,自主抢单,服务评价来自用户,考核则靠信息系统。目前海尔已经有9万多辆“车小微”,这些配送车辆既可以承接海尔的配送单子,也可以承接阿里巴巴、京东或者其他任何品牌商的配送单子。
通过“车小微”,海尔首先得到一个庞大的、灵活的配送团队——网络时代的用户对于送货速度与服务的要求越来越高,“车小微”可以将海尔的日日顺物流的配送能力进一步推进到“毛细血管”。
同时,在“用户为王”的时代,“车小微”也许会成为海尔抓住人心的一个利器。“‘车小微’就是个智能终端。理想状况下,你下单之后半小时之内我们就会上门安装。用户也会给上门的师傅进行评价和打分,将来根据这个用户的评价也会自动生成优先派工的导向。”周云杰把“车小微”称作一项“杀手级应用”。
在胶州试点时,海尔在配送车上安装了GPS定位系统、POS机,还有定制的平板电脑,与后台的数据库连接,既能完成货物的配送,还能现场给客户展示海尔的各种服务。将试点全面推广下来,9万多辆车就是9万多个智能终端。
一般来说,一个车一个服务兵,车非海尔所有,要么是下面协议社区店的,要么是个人的。送货服务兵负责送货。当有用户在网络上或者实体店下单后,后台系统会按照地理区分把这个单子发给附近的服务兵。和滴滴打车软件一样,服务兵互相抢单。
抢下单之后,服务兵会联系距离用户最近的安装服务兵,他们在用户家楼下集合,然后实现送装一体。
这两个服务兵是自由组合,主要还是送货兵主导。他会根据地理位置、之前合作的经历等来选择由谁来安装。
抢单模式从2014年3月推出,两个月里,抢单成功率是95%,5%没人抢的单子,在15分钟后会由系统分派服务兵。
由于采取了信息化的抢单机制,原来专门负责分配单子的服务中心的员工就需要转型。用海尔的理念来说,这些人成为了配送安装人员与用户直接进行交互的屏障。这样的“隔热层”不应该在一个扁平化组织中存在。
高如强就是服务中心的员工之一。他自己花钱买了车,和另一位员工组成了“车小微”,每天抢单、分成,收入比之前做分单员时增长了近一倍。更关键的是,他学会了面对用户。
之前,他只要面对信息系统即可,现在他每天要和千差万别的用户打交道。不仅需要熟练的服务技巧,还需要了解用户的需求和生活习惯,从单一的工作技能到掌握有关用户的全面知识体系,高如强从一个螺丝钉似的员工,变成了自己的CEO。
换言之,他变成了一个爵士乐手。
●集中/分散的思辨关系
每一个“CEO”即兴创作,就像爵士乐或即兴表演一样,这样能够创造弹性,应对意外或不确定之事。然而,这样会不会导致企业资源的分散化,丧失企业的整体优势?每个人都只关心自己的单,当企业需要集中力量采取较大规模的战略行动时,聚集力量会不会显得格外困难?这是海尔结构变革中遇到的新挑战。
海尔作为大的创业平台,内部分为大、中、小三类平台主。小平台主直接干预创客的孵化,中平台主搭建孵化机制,大平台主则负责重构整个组织流程。如果说张瑞敏是整个海尔集团的总设计师的话,大平台主扮演就是执行设计师的角色。大平台主需要保障中平台主在探索孵化机制的过程中,让组织流程产生适配性。
海尔目前有三个大平台主,掌管青岛海尔(股票代码600690)的梁海山、掌管海尔电器(股票代码01169)的周云杰和掌管FU(functional unit,整合财务、人力、流程、战略、法务、内控六大职能部门而形成的平台)的谭丽霞。张瑞敏对他们的要求很明确,“把原来的结构彻底改变”。
谭丽霞在接受我们访谈的时候说,财务转型是FU自我颠覆的重要方面,“由原来的一个站在业务之外、事后算账或者开关闸口的功能部门,演变成创造价值的团队”。
在FU内部,分别以“陆军”“空军”和“海军陆战队”来指代转型后的新的财务功能划分。
“陆军”就是把过去的财务会计功能拆分、细化,变成一个工厂式的共享服务中心。原来有1 600多人做财务工作,现在只有240多个人,他们服务海尔在全国的600多个法人。之所以叫他们“陆军”,是因为不管企业怎么改变,都要基于国际会计准则,再转化成企业会计准则进行操作。企业形式万变,财务的秩序不会错,账不会乱。
“空军”则是指专业财务,比如说外汇交易、融资、财务大数据的管理和应用等。以外汇交易为例,人民币的波动对很多企业都构成了挑战。2005年开始,FU成立了一个小作战部队,也就是“空军”。他们站在全球金融网络的高度,在外汇交易、币种选择、合同制订方面,对海尔的海外业务起到非常好的引领作用。
2012年年底,安倍晋三担任日本首相。他上台后实施强硬的外交、军事政策和一系列经济刺激政策,最激进的就是宽松货币政策,导致日元大幅贬值,以牺牲别国利益换取本国的短期繁荣。
这无疑给海尔的日本业务带来了极大的压力,眼看着本来盈利的订单,随着汇率下跌,利润不断被侵蚀,甚至将出现亏损。海尔的财务有一套完善的套期保值的方案,利用金融工具将变化的汇率固定在某一个可以接受的水平上。一位叫张丽娜的女孩带着“锁汇”方案找到了日本团队。
当时,日元从78,到82,到89,不断贬值,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谈判,张丽娜从数据分析,到援引全球多家金融机构的报告,企图说服日本团队进行锁汇管理,但对方始终心存疑虑。
张丽娜认为,原因在于自己,不能让日本团队相信她愿意和他们共担风险。于是,她提出了对赌方案,自己全部承接汇率指标,承诺给日本经营体一个全年固定的汇率,亏了算她的,赢了算日本利共体的。最终,张丽娜顺利完成了承诺。其后,张丽娜所在的资金小微运用这种对赌机制,在融资等多个方面实现增值。这个战胜“安倍经济学”的案例在海尔内部成为佳话,意味着FU在职能转变上开始了突破。
“海军陆战队”,指融到业务一线去和小微公司一起在前线作战的财务人员。作为大平台主,谭丽霞对FU的定位是“感觉不到FU的存在,并让FU成为产生价值的服务型平台。”FU要主动融入业务,为业务部门的人提供比社会化财务机构更好的服务。同时,主动寻求开放。
当海尔进行互联网转型,更多的交易在线上发生时,FU马上作出反应,搭建了一个即时交易、即时结算的平台。然而,不管是B2B还是B2C业务,人们在使用平台的时候,又会产生新的需求。比如,限额资金可不可以享受服务?有融资需求时可不可以提供服务?FU马上又搭建了一个更开放的财务平台,将类似于车小微这种虚拟公司的业务信息面对当地税务局公开,这样就能解决发票问题了。
FU从职能部门向平台转型,既要让自己成为海尔平台中的一员,还要自己做价值平台,这是一个立体化的转型过程。
我们从FU的转型中能够窥见一点,分散和集中在海尔是一个同时在发生的过程。比如,业务融入就是在分散传统职能部门的决策体系,搭建财务结算平台则是一个集中化的过程。这样的双向变革模式高度暗合了张瑞敏关于决策的“集中/分散”的思考。
张瑞敏认为,正是因为时代的瞬息万变,传统的战略规划很难成功。组织可以设定战略方向,但是路径问题需要交给平台解决。他相信,创业冲动可以化解路径上的细节问题,因为根据系统论,不同的路径也可以到达相同的目的地。
“集中所有的智力、财力进行精细规划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张瑞敏非常推崇保罗·格雷厄姆(Paul Graham)的YC创业营(Y Combinator)的理念,a他说:“在YC创业营里,如果你挣不出吃的来,那你就要被淘汰。但是,如果在一个大公司里,除非老板淘汰你,否则不会因为你挣不出来而被淘汰。我们现在要解决的就是这个问题:大集团里的很多人,其实已经失败了。这个失败是指在平时工作中的失败,但他依然可以生存。他的理由很充分,我做的事情不是我要做的,而是要我做的,当初做决策的时候,大家也都同意了。这才是大公司最致命的。过去的集中力量办,恰恰是把大量的力量都给分散和浪费掉了。如果具化到每个人身上,比如把这块资产给你了,你如果做不起来就离开,这才能最大限度地优化资源。”
张瑞敏认为,海尔在做的变革就是通过决策分散化,让员工通过了解自己能为用户带来什么价值,从而清楚自己的价值所在。
“资源到底是集中还是分散?我觉得如果真正具象到每个人身上去,可能是集中。授之以渔而不是授之以鱼。你原来的资源就是100条鱼,100个人每人分1条就没了。现在这100个人有一个捕鱼的办法,我要你每个人给我交两条鱼,那我得到的是不是更多呢?所以,我觉得集中并不是说集中力量办大事。那样的思维只能导致浪费。”
a 兰德尔·斯特罗斯:《YC创业营:硅谷顶级创业孵化器如何改变世界》,苏健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4年。
德鲁克认为,中央规划会导致知识资本的浪费。无论是日本曾经制定的高科技知识发展计划,还是美国政府通过发起“联合企业”以达到创新的目的,都以失败而告终。他说:“创新即是用知识生产新知识,不是美国民间传说所断言的那么多‘灵感’,也不是孤独的个体在车库里干得多么出色。创新需要系统的努力和高度的组织,但它还需要权力下放和多样性,即中央集中规划和中央集权的反面。”
美国政府后来吸取了教训,不再对企业的创新方向做过多干预。硅谷崛起的神话无疑是印证“集中/分散”这个思辨关系的最好例证。